这一次的苏醒,不再是突兀地被拉回地狱,而是缓慢地、在层层叠叠的痛楚中浮沉。
首先感知到的不再是血腥,而是一种混合着泥土、腐烂树叶、某种草药清苦气,以及……火焰灼烧干柴的微弱噼啪声。身下是相对柔软的、铺着干燥苔藓和不知名兽皮的地面,不再冰冷刺骨。左肩的剧痛依然存在,像是一头被锁住的野兽,在每一次呼吸间咆哮,但似乎被某种力量束缚着,不再肆意撕裂他的神经。
雷恩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低矮而隐蔽的洞穴里。洞壁是粗糙的岩石,覆盖着深绿色的苔藓。洞口被巧妙地用交织的藤蔓和浓密的灌木丛遮挡,只留下些许缝隙,透入林间清晨灰白色的微光,以及几缕湿润的空气。一小堆篝火在洞穴中央的石圈内安静地燃烧着,驱散了些许寒意,跳跃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他的目光转向火堆旁那个沉默的身影。
那个救了他的女子。此刻她没有涂抹那些伪装性的泥浆,借着火光,雷恩能看清她的侧脸。年纪似乎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肤色是常年在野外活动形成的健康小麦色,面部线条清晰而锐利,鼻梁挺直,嘴唇紧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被随意地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她正专注地用一把看起来颇为锋利的短刀,削着一根坚硬的木棍,将其一端磨尖。她的动作稳定而高效,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在她身边,摆放着一些雷恩熟悉或陌生的物件:一个皮质水囊,几个用树叶包裹的东西,一小捆绳索,还有几枚看起来是用于布置陷阱的金属夹子。
“你……”雷恩刚一开口,就被自己声音的沙哑和虚弱吓了一跳。
女子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转头。她拿起手边的水囊,拔开塞子,走到雷恩身边,蹲下身,将水囊递到他嘴边。
“慢点喝。”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必要的提醒。
清凉的、带着一丝甘甜的液体涌入喉咙,滋润了干涸如同龟裂土地的喉管。雷恩贪婪地吞咽了几口,直到女子将水囊移开。
“够了,太多会吐。”
雷恩喘了口气,感觉混沌的思维清晰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伤口被用干净的、似乎是撕扯自某件柔软内衬的布条重新仔细包扎过,之前那粗糙的应急处理已被取代。布条下传来草药清凉的触感,有效地缓解了灼痛。
“谢谢你……救了我。”雷恩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几分力气,“我叫雷恩,雷恩·沃特森。来自石溪村。”他报出名字和来处,心脏又是一阵抽紧。
女子将水囊塞好,放回原处,重新拿起那根正在制作的尖棍,继续打磨。“莱西。”她只说了两个字,算是回应。
“莱西……”雷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陌生,不属于附近任何村落。“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离石溪村多远?”他急切地问,尽管心中已有猜测,那个村庄恐怕已不复存在。
“迦德菲尔山脉深处。安全距离。”莱西言简意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活计,“王国军的清理队天亮前就会到,他们不会仔细搜索这么远的林子,但巡逻范围会扩大。”
清理队……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雷恩的心脏。他们要去“清理”什么?自然是那些尸体,那些……他曾熟悉的一切。
“为什么?”压抑了一夜的痛苦、愤怒和不解,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声音带着哽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石溪村做错了什么?窝藏叛匪?勾结异端?这根本是胡说八道!”他激动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莱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向雷恩。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理由不重要。”她的声音像山涧的石头,又冷又硬,“重要的是他们做了。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不重要?!”雷恩几乎要吼出来,眼中布满血丝,“我的母亲!我的妹妹!巴隆大叔!霍格!小托姆!他们全都……全都死了!你告诉我这不重要?!”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混合着绝望和愤怒。
莱西沉默地看着他,任由他情绪宣泄。直到雷恩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愤怒和悲伤填不饱肚子,也杀不死敌人。它们只会让你更快地死在这片林子里,或者下次遇到巡逻队时,像个疯子一样冲上去送死。”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雷恩滚烫的情绪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活着,”莱西重复了她昨天说过的话,但这次后面加了一句,“才能弄明白一切。活着,才有机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代价……”雷恩喃喃自语,这个词像一颗种子,落入了被仇恨和悲伤浸透的心田。
“养好你的伤。”莱西不再看他,继续打磨那根尖棍,似乎那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在这里,活着是第一课,也是唯一需要时刻记住的课。”
她将磨好的尖棍放在一边,又拿起几根柔韧的藤蔓,开始编织着什么。洞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莱西手中藤蔓摩擦的细微声响。
雷恩躺在那里,望着被藤蔓遮掩的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莱西的话在他脑中回荡。是的,他活下来了。莫名其妙地,被这个陌生的、如同林中幽灵般的女子救了下来。他失去了所有,但这条命,是母亲和莉娜用她们的死亡为他换来的,是巴隆、霍格、小托姆……所有石溪村亡魂注视下,侥幸残存下来的。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弄清楚这一切为何发生,不能在没有让那些挥舞屠刀者付出代价之前死。
仇恨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在莱西冰冷的理性催化下,燃烧得更加沉静,更加深入骨髓。它不再仅仅是冲动的怒吼,而是开始向内沉淀,转化为一种支撑他活下去的、冰冷的动力。
他转过头,看着莱西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专注于手中活计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暖,没有怜悯,只有生存的智慧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警惕。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片废墟?她为什么要救他?
这些疑问暂时都没有答案。但雷恩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必须依靠这个神秘而冷漠的女子,学习她所说的“活着”的课程。
为了复仇。为了石溪村。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挣扎,不再放任情绪失控。他开始尝试着调动猎人的本能,去感知这个临时的藏身之所,去倾听洞外的声音——鸟鸣,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可能潜藏的任何危险。
生存的第一课,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