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对弈：红妆素手破长夜

决赛日的赛场，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往日的喧嚣与热切被一种诡异的安静所取代，每一位入场者都压低了声音，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对局室入口，眼神里交织着震惊、疑惑、同情，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观看史诗悲剧般的压抑与期待。

巨大的显示屏已然亮起，但两侧棋手名字下的对手栏，却空空如也，仿佛系统本身也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变故。

对局室内，灯光柔和，却照得人无所遁形。

赵昭明已然端坐在棋盘一侧。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藏青色中山装，但细心之人或许能发现，在他内衬的衣领边缘，隐约透出一抹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七彩流光。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苍白和疲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掩盖。只有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细微的血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冰封的痛楚。

他提前二十分钟入场。没有看手机，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软布擦拭着 already 光洁如镜的红木棋盘边缘，动作缓慢而专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雪晴离去时那淡淡的、他无比熟悉的桂花头油的清香，这味道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扉，让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家中，看到她笑着端出一碟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而此刻，这残留的香气却只余冰冷。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将全部心神死死锁在眼前的棋局上。

陈放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脸色铁青。他几次想开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在比赛开始前五分钟，对局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所有的目光，包括摄像机的镜头，瞬间聚焦过去。

周正豪率先走了进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在与赵昭明接触的瞬间，极快地闪烁了一下，便移向了自己的座位，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沉默地坐下。

紧接着，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占据。

林雪晴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熨帖的参赛正装，深色西装套裙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形，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和脖颈。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前方三寸的地面。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出发白，仿佛要将手中那个精致的刺绣棋袋捏碎，又像是在守护其中某种不容示人的秘密。 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她不敢看任何人。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她紧抿的嘴角和交握的指尖泄露出来。

她在赵昭明对面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地将棋袋放在手边，依旧没有抬头。

裁判员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清了清嗓子：“根据组委会最新决议……首局，由赵昭明特级大师对阵林雪晴…女士。比赛采用标准时限，现在请双方棋手准备。”

“女士”这个称呼，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刺耳。

赵昭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眼，目光落在对面那个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那目光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他内衣下的七彩神衣似乎微微收紧，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却又在贴近心脏的地方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什么。

林雪晴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抬起头来，赵昭明甚至捕捉到了她睫毛上未落的湿意和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恳的光芒，但那光芒转瞬即逝，立刻被她更深的低头所掩盖，只剩下一种绝望的麻木。 那残留的桂花香气，此刻仿佛成了最折磨人的刑具。

“猜先。”裁判拿出了一枚硬币。

赵昭明沉默地选择了正面。

硬币在空中翻转，落下。反面。

林雪晴执红先行。

这个结果，让现场响起一阵极其压抑的窃窃私语。

林雪晴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眶是红的，但此刻里面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和坚定。她避开了赵昭明的目光，视线落在了那三十二枚棋子上。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拈起了红方的那枚“炮”，犹豫了足足两三秒，然后才轻轻地、却又带着某种决绝意味地，落在了——炮二平五。

中炮开局。

赵昭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马８进７。屏风马，稳健应对。那碟记忆中的桂花糕，那温暖的家的幻影，被他死死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

棋局就此展开。

最初的十几个回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落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的棋风，与平时截然不同。每一步都精准、冷酷，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机械般的效率，仿佛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表演的完美提线木偶。然而，在这完美的程序化招法之下，赵昭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滞涩感”，尤其在棋局气息流转的关键节点，总会有一种微小的不和谐，仿佛她的计算力在被迫执行一个与她本性相悖的指令。

这绝非她平时的水平！这更像是…某种被强行注入的、冰冷的意志！ 赵昭明的心再次向下沉去，但神衣传来的稳定温润感帮助他凝神静气。

他迅速调整了策略，开始运用他最为擅长的“势”的掌控。他不再追求局部的得失，而是开始布局，如同一个高明的统帅，一步步地营造无形的压力，试图将棋局导入一种漫长而磨人的持久战。

这正是那“程序”和“提线者”的弱点。

果然，随着棋局进入中盘，赵昭明“润物细无声”的控盘能力开始显现威力。红棋的攻势如同陷入泥潭，越来越滞涩。

林雪晴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长考的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抬手落子都显得愈发沉重。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势”正在缠绕着她的棋子。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赵昭明一眼。

赵昭明依旧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地落在棋盘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神衣传来的悸动感在林雪晴看过来时，似乎清晰了一分。

这种冰冷的无视，比愤怒的指责更让她感到刺痛和恐慌。她猛地低下头，咬紧了下唇。

就在这时，赵昭明走出了一步看似平淡无奇的象３进５，巩固中防的同时，暗藏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诱饵。

林雪晴在长考后，或许是急于打破僵局，或许是心态失衡下的误判，她选择了一步激进的车二进七，试图强行撕开黑棋的防线。

就在她落子的瞬间，赵昭明瞥见对面观察席上的周正豪，身体微微前倾，脸色阴沉得可怕，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敲击着扶手。

赵昭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他几乎是瞬间落子，炮８进２！ 一步精妙的巡河炮，不仅轻松化解了红车的攻势，更反过来利用红棋子力前冲留下的空档，瞬间对红方左翼形成了巨大的反牵制压力！

一步之间，攻守易形！

林雪晴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怔怔地看着棋盘，仿佛无法相信局势会在瞬间崩塌至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严重失误，但为时已晚。赵昭明的反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精准、犀利，毫不留情。

接下来的几步，赵昭明子力调动如臂使指，攻势如水银泻地。神衣下的暖流与他冰冷的意志融为一体。

林雪晴徒劳地抵抗着，汗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棋子。她能感觉到对面那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正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将她连同那操控她的无形丝线，一点点地碾碎。

最终，在赵昭明一步车８平６的绝杀威胁下，红棋回天乏术。

林雪晴呆呆地看着棋盘，足足过了十几秒钟，才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将自己这边的老帅轻轻放倒。

投子认负。

整个过程，她没有再看赵昭明一眼。

裁判愣了一下，才宣布：“第一局，黑方赵昭明获胜。”

现场响起一些礼节性的掌声。

赵昭明默默地开始复盘，动作平稳。

林雪晴则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收拾棋子。在她转身踉跄着逃离的刹那，一个细小、白色的物件从她一直紧握的棋袋中滑落，无声地掉落在椅子下的阴影里——那似乎是一个药瓶的塑料盖。 她就在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落下之前，冲出了对局室。

周正豪看着她逃离的背影，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了一眼依旧平静复盘的赵昭明，眼神复杂难明。

第一局结束了。

赵昭明赢了棋。

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更深沉的疲惫。那碟记忆中的桂花糕，仿佛永远地凉了。

棋盘之上，他寸土不让。

棋盘之外，他输得一无所有。而那个滚落角落的瓶盖，如同一个沉默的谜题，静静地躺在那里，尚未有人察觉。

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