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跌落神坛
赵昭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充斥着镁光灯与唾骂声的对局室的。
意识仿佛漂浮在身体之外，与周遭的一切隔着一层厚重而扭曲的玻璃。那些尖锐的指责、愤怒的面孔、试图阻拦的手臂，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光影和嘈杂的噪音，无法真正触及他内里那片死寂的冰原。他只是凭着一种本能，拨开人群，沿着走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陈放嘶哑的、试图辩解和维护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奋力挣扎，却像被风吹散的落叶，无法穿透包裹着他的那层无形屏障。
内衣下的七彩神衣彻底沉寂了，仿佛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针对灵魂的围猎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或是与他一同选择了彻底的封闭。
直到冰冷的、带着雨腥气的夜风猛地灌入肺叶，他才一个激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已经站在了体育馆侧门的出口处。外面，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在潮湿的夜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雾，淅淅沥沥的雨丝无声落下，将世界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朦胧之中。
几个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堵在了他的面前。是棋协纪律委员会的工作人员，面色冷硬，公事公办。
“赵昭明特级大师，”为首的一人亮出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根据相关举报和初步证据，协会纪律委员会现决定对你涉嫌‘严重违反职业道德与学术规范’一事进行立案调查。在调查期间，请你暂时停止参加一切由中国象棋协会主办的正式比赛及活动，并积极配合后续调查。”
“暂时禁赛”四个字，像一枚冰冷的钉子，被锤子狠狠砸入他的听觉神经。
他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去看那份文件，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对方只是在告知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交换了一个眼神，留下几句“保持通讯畅通”、“随时接受问询”的公式化告诫后，便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陈放终于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显得狼狈而愤怒。“昭明！你别怕！他们这是诬告！我们会申诉！我们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赵昭明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不甘，甚至没有绝望。只有一片空旷的、了无生气的虚无。仿佛刚才被剥夺的不仅仅是一个参赛资格，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支撑。
“老师，”赵昭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回去吧。雨大了。”
他说完，不再看陈放那痛心疾首的表情，径直走下台阶，步入了冰冷的雨幕之中。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陈放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在雨中逐渐模糊、仿佛随时会被这片冰冷都市吞没的背影，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无力与冰凉。
…
回到那间曾经充满温暖、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回忆的公寓，赵昭明反手锁上了门。
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他靠在门板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水珠从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心脏缓慢停止跳动前的最后余音。
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几分钟后，或许是更久，他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嗡鸣、屏幕不断亮起又熄灭。
他机械地掏出来。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得他眼睛生疼。
无数的未接来电提示像病毒般弹窗涌现。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号码…省队的领导、曾经的队友、相熟的记者、甚至一些仅有数面之缘的所谓朋友…
紧接着，是各种即时通讯软件爆炸般的消息提示。
微博、棋友论坛、新闻APP…推送的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一个比一个恶毒。
【惊天丑闻！新科棋王赵昭明被证实剽窃妻子研究成果！】
【人设崩塌！深扒赵昭明如何利用感情欺骗才女林雪晴窃取棋论！】
【棋协火速出手！赵昭明已被无限期禁赛！大快人心！】
【伪君子！软饭男！学术骗子！滚出棋坛！】
【心疼林雪晴！遇人不淑，才华被窃！】
【建议彻查其以往所有成绩！是否都是作弊得来？！】
每一个标题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透过冰冷的屏幕，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入他的大脑。
下面的评论更是污秽不堪的海洋。
“呸！看着人模狗样，原来是这种货色！”
“之前吹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惨！”
“怪不得能赢周老，原来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林雪晴真惨，被最信任的人背后捅刀。”
“这种人怎么配下棋？玷污棋道！”
“去死吧！人渣！”
诅咒、谩骂、嘲讽、人身攻击…成千上万条恶意的洪流汇聚成滔天巨浪，透过这块小小的屏幕，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能看到有人开始人肉他的住址，扬言要给他寄刀片、泼油漆。
“叮咚——叮咚——”
门铃被人粗暴地按响，伴随着几个陌生男人亢奋的叫嚷声：“赵昭明！滚出来！给个说法！”
“骗子！开门！”
是闻讯赶来的极端“棋迷”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
赵昭明猛地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屏幕撞到软垫，依旧顽固地亮着，闪烁着那些噬人的文字和不断跳出的新消息提示。
他踉跄着退到客厅中央，猛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将外面那个喧嚣恶意的世界彻底隔绝。
黑暗变得更加浓稠。
他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地板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耳朵里开始出现幻听。
那些恶毒的评论仿佛变成了实质性的声音，成千上万的人围在他的窗外、他的门外，甚至就站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指着他，用最肮脏的语言唾骂他、诅咒他…
“骗子…”
“小偷…”
“滚出去…”
“去死…”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交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他死死缠裹，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碎、窒息。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在黑暗中涣散而惊恐地收缩，徒劳地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的客厅。
哪里都没有人。
但那些声音无处不在。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试图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试图阻隔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却比真实更加可怕的声浪。
没有用。
那些声音是从他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毒藤，缠绕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吸食着他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和尊严。
网络暴力从未如此具象而残忍地呈现在他面前。它不是屏幕上的文字，它是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是无数张唾沫横飞的嘴，是无数只试图将他拖入深渊的手。
他赢了棋，输掉了整个人生。
荣誉、前途、爱情、信仰…一切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被这场由最亲密之人亲手点燃、并经无数人添柴加薪的舆论烈火，烧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困在这间黑暗的、充满回忆刑具的囚笼里，被亿万人的恶意凝视着，撕扯着，等待着最终的毁灭。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哗啦啦的雨声，也盖不住那在他脑中轰鸣的、整个世界的唾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