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泥途
电视屏幕里循环闪烁的猩红标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赵昭明空洞的视网膜上。
“铁证如山”。
那四个字不断扭曲、旋转，放大，最终吞噬了所有的光，也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感知。世界的声音褪去了，雨声、城市的嗡鸣、甚至脑海中那持续不断的诅咒嘶吼，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震耳欲聋的寂静。
他不知道那样蜷缩在角落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窗外透进的、被雨云压抑的天光变成了另一种更沉滞的灰暗，宣告着黄昏的死亡与夜晚的沦陷。
冷。
一种从骨髓最深处渗出的冷，取代了地板的凉意，在他僵硬的血管里缓慢流淌。
他动了一下，关节发出生涩的轻响，像一台废弃多年的机器试图重新启动。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这间公寓。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布局，此刻却陌生得可怕，每一件物品都仿佛带着尖刺，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刚刚被彻底毒杀的过去。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依偎的温度，空气里仿佛还飘着那该死的、若有似无的桂花头油香气——
现在闻起来，只像防腐剂，令人作呕。
这里不再是家。
是一个刑场。一个陈列着所有幸福证物、却宣告他终极失败的审判庭。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踉跄。他不能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他像一颗被从弹膛里射出的、却失去了目标的子弹，只知道要离开这个吞噬他的原点。他甚至没有换下身上那套在对局室里被汗水浸透、又在地板上蹭得发皱的藏青色中山装。
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先前围堵的记者和激愤的人群似乎散了，或许是觉得他已无更多价值可榨取，又或许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局。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死寂笼罩着他。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带来短暂的、活着的眩晕。
楼外，雨比之前更密了些，不再是私语，而是天河倾覆般的、冷漠的冲刷，冰冷地落在他的头发、脸颊、脖颈上。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却并没有觉得更清醒，反而有一种被这冰冷世界彻底浸透的、麻木的刺痛感。他没有伞，也根本想不起需要伞这回事。
他就这样走进了雨里。
初时，还有零星的、刚从附近便利店出来的人，撑着伞，好奇地瞥一眼这个在雨中失魂落魄、衣着与状态极不相称的年轻男人。但很快，就没人注意他了。城市太大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的泥沼要挣扎，没人会长时间留意一个陌生的、湿透的落魄者。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的十字路口，刺耳的喇叭声和溅起的污水也未能让他加快或放缓脚步。他像一抹游魂，漂在繁华都市冰冷坚硬的表面。
一个穿着玩偶服发传单的人，笨拙地试图塞给他一张彩纸。他只是漠然地穿过那只毛茸茸的手，仿佛穿透一团虚无的空气。
走进老城区狭窄湿滑的巷弄，路灯昏暗，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积聚成浑浊的水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去，冰冷的污水浸透了鞋袜，那刺骨的寒意向上蔓延，他却毫无反应。
脸上的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和某些滚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液体混在一起，很快就被更大的雨滴冲刷干净。
他走过街边亮着温暖灯光的餐馆，玻璃窗内，人们围坐一桌，热气腾腾，笑语喧哗。那温暖和喧闹像隔着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墙，与他无关。他的胃袋因饥饿传来一阵尖锐的挛缩。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的。 那瞬间的身体反应，是生命本能愚蠢的呼喊。随即，更庞大的虚无感涌来，将那点微末的生理需求也彻底淹没了。他配吗？ 他只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食物油腻的气味，胃里一阵紧缩的恶心。
他走过仍在营业的棋牌室，里面传出棋子啪嗒落盘的声响和带着浓重口音的争论声。
“将！”
一个沙哑的嗓音吼道。
那声音像根针，猛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他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近乎逃离地拐进另一条更黑、更窄的巷子。
“棋…”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被砂纸磨过。
“…骗子…”
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知是幻听还是路人的低语。
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审判的目光。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的头发彻底湿透，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水不断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昂贵的中山装被雨水泡得沉重，紧紧裹在身上，像一层冰冷湿滑的、无法挣脱的枷锁。鞋子每次抬起，都发出“噗呲”的水声，沉重不堪。
他就这样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绕过一栋又一栋建筑。没有目标，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远离一切，走向更深的混沌与迷失。
偶尔有晚归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投来诧异或警惕的一瞥，然后匆匆避开。有人甚至捏紧了鼻子，仿佛他身上散发着什么不好的气味。一个小孩子指着他对母亲说：“妈妈，那个叔叔好像病了…”被母亲迅速拉走，低声告诫：“别乱看，快走！”
他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声音传到他这里，只剩下模糊的音节，失去了意义。
世界变成了一幅浸了水的油画，所有的颜色都浑浊地晕染开来，轮廓模糊，声音隔膜。霓虹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扩散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晃动的人影扭曲变形。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度量，唯有这冰冷的雨，是唯一的、永恒的真实。
最终，他的脚步在一个僻静的、堆放着几个满溢的垃圾桶的巷口停了下来。体力似乎终于耗尽了，或者说，支撑他走到这里的某种麻木的惯性消失了。
他靠着冰冷粗糙、满是湿滑污渍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污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裤管。
他不在乎了。
他蜷缩起来，双臂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像一个被遗弃在雨夜里的破旧包裹。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和虚无。
完了。一切都完了。
荣誉、前途、爱情、信仰…他曾经拥有和追求的一切，都在那场精心策划的“铁证”展示下，灰飞烟灭。他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棋坛新星，不再是“势”理论的创立者，他甚至不再是他自己。
他是“骗子”、“窃贼”、“剽客”。
是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万人唾弃的符号。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曾短暂地燃烧过，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扑灭。怎么辩？ against 那些“完美”的证据？ against 那个流泪点头的“受害者”？ against 整个选择相信这个更“合理”故事的世界？
他辩不过。
他输掉了棋盘之外的所有战争。
雨，还在下。
冰冷地打在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背上。
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里。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一阵阵地发抖。
巷口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车流声隐约传来。
但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坐在泥泞和冷雨里，衣衫褴褛，神志昏沉，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和抛弃。
只有雨水，不分青红皂白地，继续冲刷着这一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