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寒山
雨,不知何时停了。
或许是下尽了,或许是这片老城区的屋檐和深巷将它最后的余沥也吸吮殆尽了。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浸透了每一寸砖石,也浸透了蜷缩在墙角的赵昭明。
彻骨的寒意取代了冰冷的雨滴,更持久,更恶毒,一丝丝钻入骨髓。他的颤抖早已从剧烈的战栗变为一种低频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意识在一种半昏沉的泥沼里浮沉,时而清晰得刺痛——闪过屏幕上的猩红标题,林震义正辞严的嘴脸,林雪晴那最终点头的、绝望的剪影;时而又彻底模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对寒冷和潮湿的感知。
脚步声。
很轻,却很稳,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规律声响,由远及近。
赵昭明混沌的意识被这声音刺了一下,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是记者?是那些激愤的“棋迷”?或是来驱逐他这个碍眼污秽之物的路人?都无所谓了。他像一只受伤后缩进壳里的蜗牛,对外界的一切只剩下最本能的麻木。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一片阴影落下,挡住了巷口那边透来的、微弱的天光。
预想中的呵斥、嘲讽或推搡并没有到来。
一片沉默。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良久,一个苍老却并不浑浊的声音响起,平缓得像山涧的溪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抵达他几乎冻结的意识核心。
“力,使僵了。”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赵昭明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力?什么力?他早已没有了任何力气。
那声音继续道,不像是跟他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地点评着什么:“路走歪了,劲憋在死胡同里,可不就僵这儿了么。”
又一阵沉默。能听到老人似乎轻轻跺了跺脚,震落鞋底沾着的湿泥。
然后,那声音转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并非强硬的语气:“地上凉,吸人热气。起来吧,跟我去喝口热的。”
依旧没有回应。赵昭明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濒临崩溃前产生的又一个幻听。
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却稳当有力的手,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臂。那手上的温度并不炽热,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厚重的暖意,透过湿透的衣袖,缓慢而坚定地传递过来。
没有强行拉扯,只是提供了一个支点。
赵昭明麻木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带着,有些踉跄地、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全靠那只手的支撑才没有再次软倒。
他终于抬起眼皮。
眼前是一位看不出具体年岁的老人。头发灰白,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澄澈,没有丝毫浑浊,正平静地看着他。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蓝色劳动布外套,肩膀和袖口处打着整饬的补丁,身上沾着些许木屑和石粉,整个人像一块被风雨打磨了无数岁月的山岩,沉静,粗糙,却蕴含着难以撼动的力量。
老人没再多说,只是支撑着他,转身,引着他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赵昭明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机械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力抗拒,只是本能地跟着那一点难得的、驱散寒冷的暖意。
巷子尽头,是一间极其简陋的临街老屋。门是旧的木门,没有招牌,只有门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背篓,里面放着几件凿刻到一半的石坯和几把磨得锃亮的刻刀。老人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热汤、木头和石头粉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生活气息。
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一张旧木桌,两把竹椅,一个烧得正旺的泥炉,炉上坐着一个黝黑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姜和草药的味道。角落里堆着些木料和石料,墙壁上挂着几件蓑衣斗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净,却贫瘠,像苦行僧的居所。
老人让他坐在竹椅上,自己走到炉边,用一块厚布垫着,倒出一碗深褐色的、热气腾腾的汤水,递到他面前。
“喝了。”
命令简短直接。
赵昭明的手指冻得几乎不听使唤,颤抖着捧住那只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烫着他的掌心,那尖锐的痛感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丝丝。他低下头,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小口地、贪婪地啜吸着那辛辣滚烫的液体。一股热流从喉咙一路烧进胃里,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驱赶着那几乎要将他冻毙的寒意。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冰封的血管在噼啪作响地解冻。
老人不再管他,自顾自地走到屋角,拿起一把半成的木坯和刻刀,就着窗外透进的最后天光,专注地雕刻起来。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规律而沉稳,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禅意。
一碗热汤下肚,赵昭明的身体终于停止了那低频率的战栗。虽然依旧疲惫虚弱,但至少不再感到下一秒就要冻死。他捧着空碗,呆呆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老人那双稳定运作的手上。
屋里很静,只有刻刀的声音和炉火偶尔的噼啪。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没有好奇。
仿佛他不是一个突然闯入的、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陌生人,而只是一个…需要一碗热汤、一个暂时避雨歇脚处的过客。
这种彻底的、不加评判的沉默,反而让赵昭明那紧绷到极致、防备着整个世界的心神,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松弛下来。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老人也什么都不问。
天光彻底暗沉下去。老人起身,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他又盛了两碗简单的糙米粥,就着一小碟咸菜,沉默地吃完。递给赵昭明一碗,自己也吃一碗。
吃完,老人收拾了碗筷,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简陋的板床:“睡那。”
然后自己抱了一捆干草,铺在屋角,和衣躺下,很快便传来了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赵昭明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带着阳光和草药混合气味的、干净却粗糙的薄被。油灯已被吹熄,黑暗中,他能听到屋外偶尔传来的夜虫鸣叫,以及屋内老人沉稳的呼吸声。
没有柔软的床垫,没有温暖的空调,甚至没有一句宽慰的话语。
可是,很奇怪地,在这间四壁空空、处处透着贫寒之气的陋室里,在这位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人的呼吸声旁,他那颗被背叛、被撕扯、被碾碎的心,竟然找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
安宁。
仿佛那滔天的污蔑、那锥心的痛苦、那无边的绝望,都被隔绝在了这扇旧木门之外。
他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未来又该如何。
但这一晚,在这寒山般的寂静与贫瘠之中,久违的、极度疲惫的睡眠,终于降临。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片深沉无梦的黑暗,暂时包裹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