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持续了整整一夜，清晨时分才渐渐停歇。
育才中学被洗刷得一片湿亮，树叶低垂，承载着过量的水珠，偶尔啪嗒一声砸在地面上，碎裂成更小的晶莹。
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投下斑驳而苍白的光影，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让潮湿的寒意更加刺骨。
温婷请假了，理由是身体不适。但王睿在早自习时看到她空着的座位，心里清楚，昨天在档案馆的经历，远比一场感冒更令人“不适”。
他自己的指尖也仿佛残留着那种触摸到陈旧纸张和无形恐惧的冰冷触感。
凌栖依旧准时出现在教室，坐在他的角落，像一座永不偏移的基准点。
他身上干燥的校服与窗外湿漉漉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仿佛雨水都刻意避开了他。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李艳华站在讲台上，努力维持着课堂的节奏，讲解着一篇关于“人性光辉”的经典散文。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却难以穿透那层无形的隔膜。不少学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那个角落，带着探究和恐惧，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好奇。
下课铃响，李艳华收拾教案，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凌栖同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作为班主任，她不能再对前一天的“作弊风波”和温婷的突然请假视而不见，尽管她内心深处极度不愿与这个学生单独相处。
凌栖站起身，无声地跟在李艳华身后。他的步伐与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形成奇异的二重奏，一个焦灼……一个绝对平稳。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不在，难得的清净。李艳华在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凌栖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等待着。
“凌栖，”李艳华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关切而非审问，“昨天物理测验的事情，陈浩已经承认是他不对，你……受委屈了。”
没有回应，凌栖的眼睛甚至没有眨动一下。
李艳华感到一阵无力，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另外，温婷同学今天请假了。
王睿看起来状态也不太好。昨天你们小组在档案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紧紧盯着凌栖，试图从那潭死水中捕捉到一丝涟漪。
凌栖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李艳华摊开在桌面上，用来记录班级事务的笔记本旁边，那里放着一支普通的黑色墨水笔。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艳华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
她看着凌栖拿起那支笔，然后在她面前空白的便笺纸上，开始书写。
他不是在写答案，也不是在写辩解，他写下的是一个日期，一个李艳华无比熟悉，却又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日期。
那是上学期，凌栖“意外”发生前大约两周的日子。紧接着，在那日期下方，他写下了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以及一个地点：“实验楼，西侧监控盲区，配电箱旁。”
李艳华的呼吸骤然停滞，那个地点……那个时间……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凌栖，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凌栖停下了笔，他没有看李艳华惨白的脸，而是将笔尖轻轻移到了那行记录的下方。
然后，在李艳华惊恐的注视下，那支普通墨水笔的笔尖，开始渗出一种过于浓稠、近乎暗红色的“墨迹”。
这“墨迹”不受控制地在纸面上蜿蜒、扩散，并非书写出文字，而是勾勒出几幅简单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第一幅：“一个瘦弱的身影被几个人影推搡着，撞向一个金属箱体配电箱？旁边散落着几本书。
第二幅：“那瘦弱身影蜷缩在地上，一个人影正用脚踩踏着散落的书本，另一个身影在一旁冷眼旁观。
冷眼旁观的那个身影轮廓，依稀能看出……她，李艳华？
第三幅：“一张被撕碎又胡乱粘合的试卷，特写镜头停留在分数栏的位置，那里被用红笔恶意涂改过一个更低且侮辱性的分数。
没有声音……没有控诉，只有这用诡异“墨迹”呈现出，静止且无声的画面。
每一幅，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艳华的心上。她记得那一天，她恰好路过那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了那一幕。
陈浩和他的跟班正在欺凌凌栖。她看到了凌栖眼中的绝望和求助，但当时，她想到了陈浩那个颇有势力的父亲，想到了即将到来的评优，想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只是皱了皱眉，加快脚步离开了，甚至没有出声制止。
她以为没人看见，她以为这件事会像校园里无数个类似的瞬间一样，被时间掩埋。
可现在，这画面就如此清晰地和以这种超自然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由受害者本人，平静地展示出来。
“你……你……”李艳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想质问，想否认，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巨大的恐惧和羞愧攫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凌栖的归来，绝非简单的“想开了”
他记得一切，他不仅记得施暴者，也记得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凌栖将笔轻轻放回原处，那纸上暗红色的图案，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如同被水浸透般模糊和消散。
最后只剩下那张空白便笺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但他那双凝视着她且永不眨动的眼睛，在无声地告诉她：“这不是幻觉……”
他没有威胁，没有咆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怨恨的情绪。
他只是平静地且精准地，将她试图遗忘的罪证，摊开在她的面前。
这种沉默和事实性的指认，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具摧毁力。
它直接拷问着李艳华作为一个教育者，乃至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凌栖站起身，依旧无声无息，离开了办公室。
李艳华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她看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无法动弹。
窗外，苍白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空白的便笺纸上，却驱不散她心底那一片浓重的、如同那诡异墨迹般的黑暗。
她知道有些债，不是假装看不见，就能一笔勾销的。
而凌栖，这个不再需要心跳和呼吸的“存在”，正以一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开始清算这一切。
他的方式，不是暴力，而是真相本身……他将过去那些被掩盖，丑陋的瞬间，带回现在，摆在相关者的面前，让他们无处可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个学生探进头来：“李老师，下节课……”
李艳华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强自镇定：“哦，好，我马上来……”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