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骨婆婆脸上牵起一抹奇特的笑,似含嘲讽,又藏着几分悲悯。她静静收好那根枝条,沉默地望向接下来的鬼魂。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方才那鬼魂喝过的粥,碗里依旧满满当当。俯身端起,满满一碗竟轻飘飘的,泛着米花、冒着热气的粥,此刻却冰得刺骨,连一丝香气都闻不到。
子时已过,大锅里的粥满得快要溢出来,长街四方,仍有蹒跚的身影不断涌来。他们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身形狼藉,有的四肢残缺,更甚者只剩薄薄一张皮——或飘荡,或踮着脚尖,在寂静长夜里挪动。远远望去,整个人间都像化作了地府忘川。
“好孩子。”捡骨婆婆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去,她正用和蔼的目光望着刚喝完粥的第二个鬼魂。那鬼魂扑向粥碗的动作格外急切,仿佛晚一秒就会饿死。
一碗粥下肚,他混沌的双眼似恢复了些清明,下一刻却仍将渴望的目光投向大锅:“好饿呀,好饿呀……”再看他,骨瘦如柴、脸颊凹陷,分明是活活饿死的惨状。
捡骨婆婆却端来第三碗粥:“做我的柴禾,我让你再吃一碗。”
可下一秒,那鬼魂眼中的灵光骤然消失,他茫茫然避开捡骨婆婆,在四周徘徊片刻,最终走进了沉沉黑夜。恍惚间,方才稍显凝实的身躯,又飘散了几分。
“你看,”捡骨婆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觉得我在做恶事,可与其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随风消散,不如换片刻清明,为自己的执念做个选择……”她的声音又低又缓,却带着莫名的力量,听着竟让人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可转头望去,她身后的金光里裹着黑色怨气,像条躲在暗处窥视的鬣狗——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我猛然回神,却想不通:捡骨婆婆在人间捡骨百余年,定然知道功德的重要性。正如她所说,替人收拾尸骨本是积功德的事,只要她愿意,尽可以在坟地间穿梭上百年,直到自己疲惫为止。有了这份功德,下辈子投胎,定能生在好人家,过圆满一生。
可如今她的功德里掺着怨气,功过不相抵,到了地府怕是要受多年刑罚,才有一丝投胎的机会。她到底要做什么,竟甘愿折损一辈子的功德修行?
我望着她问:“大锅要熬煮三天三夜,你到底要煮什么?”
捡骨婆婆却低下头,不再言语。但我一定要问清楚,便低声唤道:“司衡,他要做什么?”
司衡摇头:“小新娘,你实在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我真看不出来。不过……要是能劝,你还是多劝劝她吧。”
我有些诧异:“她刚才明明做了恶事,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会让我想办法拦着她,或是琢磨别的法子。”
司衡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事,从没有不付出代价就得到好处的。常人寿命不过数十年,五十知天命,七十古来稀,可她却能轻易活上数百岁——人间想要求长生的人不知有多少,为何做捡骨婆婆的却这样少?”
“只因他们付出的,也格外多。捡骨人不能成婚,不会有孩子,身边连活物都不能有,墓气和阴气会侵扰到亲近的人。”
“他们寿数悠长,却只能夜宿坟地、日奔山林,捡骨时还常要接触孤魂野鬼……”司衡的声音渐渐郑重,“这不是什么好事,小新娘。就像你开天眼,能轻易看见人痛苦的过去;捡骨婆婆在这种环境里,只能日复一日地被动接受新的痛苦。”
“她如今一百五六十岁,捡骨也捡了一百多年。虽功过难抵,可若有机会挽回些,总是好的。”
我一时语塞。一百多年,孤零零一个人生活,连能倾听陪伴的活物都没有。成了鬼魂的,谁没有苦楚?可她还要被动承受这一切——这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就让我毛骨悚然。
再看捡骨婆婆,她的背影在月光下依旧佝偻,每个来喝粥的鬼魂,她都会问上一句。可正如我所见,孤魂野鬼在外游荡,风吹日晒都是对魂魄的摧残,日子久了便会失了灵性。
有些鬼魂,比如第一个喝粥的,靠别人的供奉还能恢复些灵性;但更多的,像第二个那样,灵性刚萌生,转眼又变回浑浑噩噩的模样。
捡骨婆婆说得对,我分不清:是为执念付出代价好,还是静静等待消亡好。可她趁鬼魂灵性未复就刻意哄劝,对自己的修行实在太不利了。
我抬起手,掌心对着鼻梁,食指从神庭缓缓下滑,停在印堂——【开天眼】。
眼前的画面像水波般荡漾,随后骤然变换:春光明媚,莺飞草长,清澈的溪水在山涧潺潺流淌,蜿蜒着汇入小河沟。前来踏青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四周一片安宁。
这时,一个靠在树下熟睡的年轻男子似有所觉地醒来,侧耳倾听片刻后站起身,轻轻拨开一旁的灌木丛。呜咽的啼哭声,正从那里隐约传来。
灌木丛后,他看见一个衣衫破旧凌乱、脸上泪痕未干的少女,脸颊上还沁着一道血丝——虽狼狈,却难掩美貌。
我倒抽一口冷气。天眼所见,定然与这人息息相关。而这少女眉目灵秀,皮肤虽稍黑,一双眼睛却像山涧清泉般动人。
这是……捡骨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