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的门是一扇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走廊外的一切声响。

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斜斜地打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光带中尘埃缓慢浮动，像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无声挣扎。

李艳华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上，感觉自己渺小而局促。她的指尖冰凉，反复摩挲着茶杯温热的杯壁，却汲取不到丝毫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旧书本的气息，但这股本该令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窒息。

张校长坐在办公桌后，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姿态沉稳。

他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在等待病人自己陈述病情。

“校长……”李艳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关于我们班凌栖同学的情况。”

张校长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李艳华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尽量客观地描述了凌栖归来后的异常表现。

“那非人的平静，不眨动的双眼，物理测验风波，周婷和王睿的状态异常，以及……”她在办公室里经历的那无法言说的一幕，她略去了那暗红色墨迹勾勒的具体画面，只含糊地说凌栖似乎掌握着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的细节，并且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持续的低温辐射，”李艳华找到一个相对贴切的比喻，“正在慢慢影响班级的正常氛围，学生们都很不安。”

张校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李艳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李老师，你的担忧我理解，作为班主任，关注学生的状态是你的责任。”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但是，我们看待问题，有时候需要更广阔的视角……凌栖同学经历了巨大的……创伤，他的行为出现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是可以理解的。

医学上也有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说法，表现为情感麻木，解离状态，这或许能解释他目前的表现。”

他将凌栖的异常归因于心理创伤，一个看似科学且无可指摘的理由。

“至于他提到的一些过去的事情，”张校长的语气依旧平稳，“青春期的记忆有时并不可靠，尤其是在遭受刺激后。

我们作为教育者，更重要的是引导他向前看，帮助他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而不是纠结于无法验证的过去……”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轻轻点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育才中学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和良好声誉的学校，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维持稳定的教学秩序，保障绝大多数学生的利益不受干扰。

个别学生的特殊情况，应该在不妨碍整体的前提下，内部消化妥善处理……”

“内部消化，妥善处理”李艳华的心沉了下去。她听懂了这话里的潜台词：“掩盖，平息，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凌栖个人的痛苦和真相，在“学校声誉”和“大局稳定”面前，是可以被牺牲的。

“可是，校长，我担心如果不去正视……”李艳华试图挣扎。

“正视什么？”张校长打断了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正视一些未经证实的指控？还是正视一个心理受创学生的臆想？

李老师，你要清楚，过度关注和渲染个别事件，有时反而会激化矛盾，甚至引发不必要的模仿效应。

这对凌栖同学本人，对其他学生，对学校，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将“麻烦”的标签，稳稳地贴在了凌栖身上，同时也堵住了李艳华继续深究的可能。

“你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我相信你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张校长最后说道，语气带着鼓励，却也隐含警告，“做好学生的心理疏导工作，安抚好班级情绪。

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年级组反映，至于凌栖……只要他不违反校规校纪，他就依然是育才中学的学生，享有受教育的权利，我们静观其变，好吗？”

谈话结束了，李艳华走出校长室，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一阵虚脱。

张校长的处理方式，冷静和理智，完全符合一个管理者的逻辑。

他没有任何歇斯底里，没有明显的偏袒，甚至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正是这种彻底，不带个人情感的“大局观”，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在这套逻辑里，个体的痛苦和冤屈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系统的稳定和表面的和谐。

她想起凌栖那双空洞的眼睛，他真的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那档案馆里浮现的血字，那办公室里诡异的墨迹，又该如何解释？

她知道，从校长这里，她得不到任何支持了。

不仅得不到支持，她本人也被纳入了这套“维稳”系统之中，成为了必须保持沉默的一环。

与此同时，在高二（七）班的教室里，正在进行一场随堂数学测验。

陈浩坐在座位上，眼神阴鸷地盯着试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早上的矿泉水喝起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让他喉咙发干，心情愈发烦躁。

他偷偷瞄向角落里的凌栖，对方依旧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这让他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

自从上次陷害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又在巷子里经历了那莫名的心胆俱裂后，他收敛了很多，但恐惧并未消失，而是转化成了更深的怨恨，他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一个“怪物”压制。

他注意到凌栖桌上那只普通，学校小卖部统一出售的塑料水瓶，里面还有半瓶水。

一个恶毒的念头悄然滋生，趁老师在讲台上低头看教案的瞬间，陈浩飞快地从笔袋里摸出一小瓶黑色墨水。

那是他用来给模型上色的油性漆料，迅速拧开盖子，装作弯腰捡东西，手臂极其隐蔽地一伸，将大半瓶墨汁精准地倒进了凌栖的水瓶里。

黑色的墨汁在水中迅速扩散和翻滚，如同注入清水的浓稠毒液，瞬间将那半瓶水染得漆黑一片。

陈浩的心跳因为得逞而加速，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丝快意。

他想象着凌栖等下口渴喝水时，被这肮脏的液体呛到或者出丑的样子。这虽然不能造成实质伤害，却是一种恶劣且侮辱性的挑衅，能极大满足他扭曲的报复心理。

他小心翼翼地坐直身体，将空了的墨水瓶塞回笔袋和装作无事发生。

凌栖似乎毫无察觉，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试卷上，握着笔的手指稳定地移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浩按捺着内心的期待，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瓶漆黑的水。

终于，凌栖放下了笔，似乎完成了试卷。他伸出手，拿起了那瓶被污染的水。

陈浩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凌栖并没有拧开瓶盖。

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瓶身……然后，他将水瓶举到眼前，平静地“注视”着里面翻滚的墨色。

下一刻，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水瓶中那浓稠和均匀扩散的黑色墨汁，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和梳理，开始剧烈地旋转和收缩，仿佛时光倒流。

墨色不再污染整个水体，而是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迅速向中心聚拢，凝结。

不到三秒钟，那半瓶漆黑的水，竟然重新变得清澈透明，仿佛从未被污染过。

而在水瓶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颗龙眼大小、浑圆和漆黑如墨的“水珠”。

它不再扩散，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表面光滑，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泽，像一颗凝固且充满恶意的眼睛。

凌栖的手指轻轻一动，那颗漆黑的“水珠”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塑料瓶壁。

没有留下任何孔洞或痕迹，如同幻影般漂浮在他的指尖上方。

他缓缓转动指尖，那颗墨色的水珠也随之缓缓旋转。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无瞳的眼睛，越过一排排课桌，精准地“锁定”了脸色煞白，浑身僵硬的陈浩。

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凌栖只是轻轻屈指一弹。

那颗墨色的水珠如同拥有生命般，化作一道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悄无声息地射向陈浩。

陈浩想要躲避，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

黑色丝线没有触碰他的身体，而是精准地没入了他桌上那只还剩小半瓶、他之前喝过几口的矿泉水瓶中。

瓶内清澈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染黑，变得与他刚才污染凌栖水瓶的那瓶水，一模一样。

凌栖收回目光，将手中重新变得清澈的水瓶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继续平静地“看”向黑板，等待着下课铃声。

陈浩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桌上那瓶突然变得漆黑的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凌栖不仅看穿了他的把戏，还将这份“恶意”，原封不动地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精准地“归还”给了他。

那瓶中的漆黑，不再仅仅是墨汁，更像是一个具象化的诅咒。一个无声的警告，在他眼前静静悬浮，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周围的同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侧目，看到陈浩桌上那瓶诡异的水和他惨白的脸色，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恐惧的源头不再仅仅是凌栖本身，还有这种超乎常理，精准反弹一切恶意的、令人绝望的“规则”。

静水之下，暗流汹涌。

而凌栖，便是这深流本身，冷漠地映照并回馈着所有投向他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