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行前,墨自杨对赫以北说:“趁着你心爱的人不在身边,也趁着这难得风平浪静的日子,赶紧回家练好《无铭醉剑》下半部——只要你诚心实意地悔过,她会把剑谱给你的。”
又说:“否则接下来水晶宫出现的任一高手都能让你喝上满满的一壶,但壶里头装的不是你喜欢的酒。”
又说:“你别说话,只管听我讲。武林上下数千年的奇闻轶事我全知道——你爹赫无铭再默默无名,我也知道他的无铭醉剑冠绝天下。我还知道他也是个痴情人,比你痴情千百倍。”
又说:“痴情没有错,但当运气不好时,往往会害人害己。你若想不害人,便要不断地武装自己,身体上的,心灵里的,强大到可以弥补自己的缺点。”
雨有声无声。雾迷蒙或不迷蒙。这样的雨与这样的雾将整个世界融为一体,就像大多数人的前途一样渺茫。所以大多数人的步伐都在随波逐流。而每当这个时候,春雨就正式形成了气候。
但来到赤尾屿时已近夏天,天气美得像大海。只不过在这种情形底下,美只是伤感的调色剂。
头些天,墨自杨总是坐在海边,抱着易枝芽的破裤衩,联想他过往的生活,点点滴滴地联想,小如他究竟是到了几岁才发现站着也能尿尿的。其实这也是练功之前的预热,她知道自己又将开启一段漫长的“睡”的艰苦岁月,而做足这种心理准备并不容易。
在这种日子开启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留春霞来到她身边。也许是两种截然不同性质的骄傲共同组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将二人远隔。这是她俩第一次进行像样的沟通。留春霞说:
“你因何了解赫以北的身世?”
“你到底还是开口问了。”墨自杨往海里扔了一块石子。
“我不该关心他吗?毕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
“有一种爱叫做日久生情,但当事人不一定发觉。”
“你在为你兄弟鸣不平?”
“我可没这份资格,就算有也不感兴趣。”
“那你就别多心了。”
“我可没那么多的心。他的身世很简单——他爹赫无铭就是一块朽木,但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偏偏格外感人。这就是我的回答。想知道细节,日后你自己问他好了。”
“这就够了。谢谢。”
墨自杨照着礁石躺下,斜阳顺着海浪滚滚而来,还是那么刺眼,那就将破裤衩蒙上:“其实我压根不懂爱情,都是从故事里学来的理论。我只是照着这个基础,加上自己的感觉说说罢了。”
又说:“我的建议是,你也趁着这段与世隔绝的清净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你肯定懂爱情。”
“我肯定懂爱情?你果然不懂爱情。”
“既然都不懂,那不说也罢。如果不是因为木香沉是我大哥,而你是他的未婚妻,我才懒得理你。虽然说你俩的关系也就停留在名分上而已。坚守名分是一种高尚品德,但名分从来都不是桎梏。”
留春霞愣怔良久。她对于木香沉的思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引爆。但时过境迁,而今的她不得不考虑赫以北的感受。不过她也早已学会了隐忍痛苦,包括爱情的痛苦。她强行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你究竟希望我爱谁?”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屁话?不是不懂爱情吗?你也许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赫以北,但你一定爱丐帮,而丐帮少不了他。”
“咱还是聊点儿别的好。”
“那就聊聊潜水,今儿我连夜教你潜水。”
“我不相信池子里的水能治好伤疤。”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吧?要是能美回来,回到大陆之后有益于你拉帮结派对付五禽宫。”
“人人都管你叫妖精,你真的会妖法?”
“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你也会妖法。”
“你呢?你做什么?”
“练功,练一门救命的功夫。在这期间我无论遇上什么危险,你都得拼死相护,因为这里头包括木香沉的命——你可以不爱他,但你一定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对吧?爱与情是两码事。”
“这荒岛能有什么危险,大鲨鱼能跑上来咬人吗?”
“我家芽儿恰恰就是在这种不可能遇险的地方遇的险。”
“吉人自有天相。我懂他,他就一吉人——只要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身心便会感觉到无比放松。”
“好欺负的都是吉人。”
“即便我娘抢了飞虹杖与《花稼之舞》,她也不会杀人灭口的。这种判断来自于一个女儿对于母亲最原始的直觉。至于她囚禁芽儿,应该是为了阻止他成为崆峒派的掌门。”
“你想当这个掌门吗?”
“以前想,但现在不了。以后更不会了。”
“你娘为何非得要这个掌门?”
“证明自己。但也许是报复,她因为飞虹子几乎丧失了人生。”
“也许正因为这个理由,她方能奋发而成就一番事业。”
“她不会这么认为的。创办三秦观只是她夺取崆峒的第一步。”
“你娘很可怜,但更可怕。”
“我阻止不了她。”
“死孝与死忠是一个道理。”
“再见到她时,我知道如何做了。”
“但愿你的直觉是对的,否则我会当着她的面杀了你。说到做到。”墨自杨起身,往海里走去。留春霞朝着她的背影喊:
“为什么你发起狠来也那么迷人呢?”
“你甘愿受我奴役的样子也很迷人。”
“我的直觉不会错的。”
“见到芽儿的人再吹不迟。”
留春霞低头,双手反复刨弄泥沙。刮出了一道血痕。
海水漫过墨自杨的脚丫,膝盖,腰身,胸口,双唇,发梢,一半轻盈一半滞重,直至消失不见。
海浪在海滩上散步,比天上不动的云朵更安详。海上与天下,回忆与远方,眼前与未来,飞鸟点缀其间。
与赤尾屿的“慢生活”相比,崔花雨的岁月如梭。就在墨自杨潜入海面的同一时间,她再次踏上了许多沙漠的土地。鬼斧与神工紧随其后。再往后的就是隐身莫高大峡谷中的水雪连了。
他深情凝视着崔花雨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也许更久一些。爱情能让人丧心病狂,也能让人学好。
让人学好的爱情能让我们的人间欣欣向荣,祝福今后所有的爱情都是如此。不得不说的是,单边的爱情也是美好爱情的一种——指的是不以得到为最终目的的那一部分。
乌恩拥有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快递公司,神行汗宝。关于它的奇功妙用,要等到美女骑手乌云图娅的出场才会正式被搬上台面。
没有神行汗宝的帮忙,崔花雨的速度不会如此之快——她与鬼斧神工就像航空快件一样被送到了目的地。
这也是来自爱情的一份力量。但是为了兄弟姐妹的命运,她没有想那么多。尽管她也没有意识到,一切非恶意的亏欠其实是人生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理由很简单,人只要活着,便无法独善其身。
鬼斧神工犹如烙铁一般的肌肤让夕阳的余晖黯然失色。
漫山遍野的黄沙却露出了灿烂笑容,仿佛在说,久违了,我们的能工巧匠。的确久违了。二三十年来能让他们重出江湖的只有崔花雨做得到。虽然崔花雨也只是轻轻地来了一句:
“许多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