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借过钱给朋友?
那种你攥着工资卡,指腹在取款机按键上磨得发烫,数字按了又删,最后还是咬着牙把钱转过去的钱——不是小数,够你交三个月房租,够你给老家的妈买台新洗衣机。
你以为是帮人渡难关,到最后,却可能连人带钱,都沉进说不清道不明的黑里。
今天要讲的这个事儿,是我去年冬天从一个出租车司机嘴里听来的,他姓王,我们都叫他老王。那天晚上下着雪,雪粒子砸在车窗上“沙沙”响,路上没什么人,他把车停在路边的面馆旁,给我递了根烟,烟屁股在雪夜里烫出个小红点,火星子飘了两下就灭了。
他吸了口烟,烟圈裹着白气散在风里,说:“这事儿压在我心里快一年了,不说出来,我总觉得后脖子凉,像有风吹着,吹得人骨头缝都疼。”
老王是个实在人,四十来岁,老婆早几年走了,他一个人拉着车,养活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车座套是洗得发白的蓝色,边角磨出了毛,副驾驶储物格里总放着半盒薄荷糖,糖纸都揉得发皱,说是怕拉到晕车的乘客,其实是儿子小时候爱吃,他忘了扔。
前年夏天,他认识了个叫老周的男人,是在菜市场旁边的“老李面馆”里拼桌认识的。
那天老王拉完活儿,饿得胃疼,进去点了碗炸酱面,老周就坐在对面,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起球的秋衣,手腕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水泥灰,像块干了的泥。
老周话不多,面前摆着一碗牛肉面,加了两个卤蛋,筷子夹着面条转两圈,再小口小口咽,嚼得很慢,像在数嘴里的面有几根。
吃完了,他就坐在那儿抽会儿烟,烟是最便宜的红塔山,烟蒂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直到快烧到手指,才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对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愣会儿神,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老周说自己是干装修的,最近手头紧,跟老板结不到账,家里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要吃药。
有次老王拉到一个去装修工地的乘客,路过时看见老周蹲在墙角啃馒头,手里攥着个药盒,盒角磨得发亮,阳光照在他脸上,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怕人看见。
去年开春的一个晚上,老王刚把车停进出租屋楼下的巷子,就听见有人敲车门,“笃、笃、笃”,敲得很轻,像是怕吵到邻居。
他降下车窗,看见老周站在雪地里,头发上沾着雪,冻得耳朵通红,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药盒,盒盖没扣严,露出里面的白色药片,药片边缘都有点潮了。
“王哥,求你帮个忙。”老周的声音发颤,眼白里爬着红血丝,说话时总忍不住咳两声,“我妈这药断了,医生说再不吃就危险了。
你先借我五千,等我下个月结了账,连本带利还你,我给你写借条,按手印都行。”
老王看着他那样子,心就软了——他想起儿子小时候发烧,他抱着儿子往医院跑,雪地里摔了两跤,膝盖青了一大块,儿子的哭声混着风声,扎得他耳朵疼。
他没让老周写借条,转身回出租屋,从床底下的铁盒子里翻出五千块现金,那钱是他刚取的工资,还带着银行的油墨味,边角压得平平整整,是他准备给儿子交学费的。
老周接钱时,手指捏着钱的边角,没碰钱的正面,还往裤子上擦了擦手,说:“王哥,我手上有水泥灰,别弄脏了你的钱。
”他攥着钱,腰弯得很低,鞠了好几个躬,头快碰到老王的肩膀,肩膀上的雪花落在老王手背上,凉得像冰。“王哥,你是好人,这钱我肯定还。”
那天晚上,老王看着老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雪又下大了,老周的脚印很快被雪盖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那之后,老王就没怎么见过老周。一开始他还没在意,想着装修的活儿忙,等结了账自然会来。
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老周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总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老王去“老李面馆”问,老板擦着碗说:“你说老周啊?好一阵子没来了。
前阵子有个跟他一起干装修的来吃面,说他在工地上摔了一跤,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好像挺严重的,送医院了。”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老周说的那个工地找。工头叼着烟,翻了翻登记本,眉头皱着:“我们这儿没叫老周的,登记本上只有周建国,是不是你记错名儿了?最近工地上也没人摔跤啊。”
老王这才慌了——不是心疼钱,是怕老周出事儿。
他找了半个月,问遍了认识的出租车司机,去了附近三家医院,连急诊室的护士都问遍了,都没找到“老周”,也没找到“周建国”。
老周像一滴水,掉进了海里,连个响都没有。
直到去年五月的一个晚上,老王拉完最后一单活儿,回到出租屋。
刚打开门,就听见客厅里有“哗啦”一声,像是硬币掉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脆生生的,在空房子里特别清楚,还带着点回音,绕着墙根转。
他以为是老鼠,没在意,换了鞋往屋里走。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光,照着茶几上他白天没收拾的饭盒,里面还剩点面条,已经凉透了,结了层薄油,油上飘着根头发,不是他的。
他伸手去摸灯开关,手指刚碰到塑料开关的瞬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贴着他耳朵说:“王哥,钱……”
老王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个黑糊糊的怪物,影子的肩膀旁边,好像还沾着点什么,像一截蓝色的布,飘了一下就没了。
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听,骂了句“神经病”,就去厨房倒了杯热水。
可刚把水杯端到嘴边,又听见那声音了,这次更近,像是有人趴在他肩膀上说话,后颈还突然沾了点凉津津的东西。
他抬手一摸,指腹上是湿的,却没任何水渍,那凉意还带着点土腥味和水泥灰的味道,像刚从工地的泥里捞出来的。
“王哥,还我钱来……”
热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热水溅在他裤脚上,烫得他一激灵,可后颈的凉劲儿却顺着脊梁骨往下爬,爬到腰上,像是有人用冰手在摸他,指尖还沾着点粗糙的东西,蹭得他皮肤发疼,像水泥渣。
他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屋里扫来扫去——沙发底下、桌子后面、门后,什么都没有。
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盯得他后背上的汗都凉了,贴在衣服上,像块冰。
从那天起,老王的出租屋就不太平了。
每天晚上,他都能听见“哗啦”的硬币声,有时候在客厅,有时候在卧室,有时候甚至在卫生间,像有人在他耳边数钱,数着数着就停了,只剩下呼吸声,细细的,在耳边吹。
他把门窗都锁得死死的,还在门后抵了个椅子,椅背上搭着他的外套,可第二天早上,椅子总会被挪到一边,外套掉在地上,袖口沾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像医院走廊里的味道,还沾着根短短的、带着水泥灰的线——是老周工装袖口的那种线。
有一次,他半夜醒来,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
纸上写着四个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墨色还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纸边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像老周母亲药盒里的药粉。
那四个字是:“还我钱来”。
他拿起纸,纸是凉的,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指尖一碰,还能感觉到纸面上有细小的划痕,像用指甲刮过,刮痕里沾着点水泥灰。
他赶紧开灯,床头柜上除了那张纸,什么都没有,门窗也好好地锁着,锁芯里还插着他昨晚拔下来的钥匙,钥匙上沾着点湿泥,不是他家楼道的泥。
老王开始失眠,白天拉活儿的时候总走神。有次在路口等红灯,他看见副驾驶座的后视镜里有个蓝色工装的影子,袖口磨破的毛边在风里飘,影子手里好像还攥着个东西,像个药盒。
可回头一看,副驾驶是空的,只有他放在座位上的薄荷糖,少了一颗,糖纸掉在座位底下,上面有个小小的牙印,边缘带着点不齐的小缺口,像老周啃馒头的牙印。
他去派出所报案,警察问他有没有证据,他拿出那张纸,警察看了看,说:“这纸就是普通的打印纸,上面也没指纹,没法查。
”他又去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红绳编的,挂在脖子上,可当晚,护身符就断了线,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红绳断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边缘毛毛糙糙的,还沾着点水泥灰。
后来有一天,他拉了个乘客,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手里拎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朵褪色的菊花,要去城郊的殡仪馆——老太太说,是给她儿子烧纸的,儿子也是干装修的,去年摔没了。
路上,老太太看着窗外,突然说:“小伙子,你身上跟着个人呢。”
老王心里一紧,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出汗了:“老太太,您……您说什么?”
“男的,穿蓝色工装,袖口磨破了,手里攥着个药盒,脸色白得很,嘴唇干得裂了口子,挺着急的样子,就坐在副驾驶座上。
”老太太指了指副驾驶,“他不是要害你,他是有事儿求你。你是不是欠了他什么?”
欠了他什么?老王脑子里突然闪过老周接钱时的样子——他捏着钱的边角,擦了擦手上的水泥灰,肩膀上的雪花凉得像冰。
老周当时说借五千块给母亲买药,可他没让老周写借条,也没问老周母亲住在哪儿,甚至没问老周的全名叫什么。
他是不是……是不是误会老周了?
那天送完老太太,老王直接去了城郊的殡仪馆,找了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问有没有去年春天因为工伤去世的,干装修的人。
工作人员翻了翻电脑里的记录,说:“有个叫周建国的,去年三月在工地上摔下来,从三楼掉下来的,头磕在水泥地上,送到医院没救过来。
他母亲是个瘫痪病人,在他去世后没多久也走了,还是邻居帮忙处理的后事。”
老王赶紧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
西?比如……钱包或者纸条之类的?”
工作人员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个黑色的旧钱包:“好像有个这个,是他工地同事后来整理遗物时送过来的,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欠王哥五千,还不上了,对不起’,还有个地址,说是他老家的地址。
钱包里还有张照片,是个老太太,应该是他母亲。”
老王拿着那个地址,第二天就请了假,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一趟大巴,去了老周的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村里的路都是土的,下雨踩一脚泥,风里都带着股土腥味。
老周的老家只有一间破瓦房,门锁着,锈迹斑斑,钥匙插在锁芯里,转了半天都没转开,锁芯里掉出点水泥渣,和老周手上的一样。
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两块,用塑料布糊着,塑料布上破了个洞,能看见屋里的蜘蛛网,网上还挂着根蓝色的线,是老周工装的线。
旁边的邻居是个老大爷,听说老王是老周的朋友,赶紧把他让进屋里,倒了杯热茶,茶杯上有个豁口。
老大爷说,老周大名叫周建国,村里都叫他老周,是个孝子,他母亲瘫痪五年了,全靠老周一个人照顾,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了不少钱,最后没办法,才去城里干装修,没想到出了意外。
“他走之前,还跟我打电话,说等结了账,就回来给母亲盖新房子,再买个轮椅,让老太太能晒晒太阳,没想到……
老大爷叹了口气,从里屋拿出一个布包,布包上也绣着朵菊花,跟那个老太太的布包很像,“这是他母亲走后,我们收拾屋子找出来的,里面好像有他的东西,你看看吧。”
老王打开布包,里面有一个黑色的旧钱包,跟殡仪馆工作人员说的一样,还有一本塑料皮的日记,封面都磨掉了,页脚卷得像波浪,封面上沾着点水泥灰。
他翻开日记,里面的字跟之前那张“还我钱来”的纸上的字一样,歪歪扭扭的,有些字还被眼泪洇得模糊了,看不清笔画,泪渍里还沾着点细小的水泥颗粒。
日记里写满了老周的无奈:“妈今天又疼得叫了半夜,药快没了,老板说下个月才结账,只能找王哥借了,王哥看着是好人,可我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今天在工地上搬砖,多挣了五十块,存起来,以后还王哥。手磨破了,贴个创可贴就好,别让妈知道。”
“今天摔了一跤,腿很疼,好像骨折了,要是我走了,妈怎么办?王哥的钱怎么办?我还没跟他说对不起。”
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是去年三月十二号,只有一句话:“王哥,对不起,钱我还不上了,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你。”纸边还沾着点干了的血迹,像是他摔下来时蹭的。
老王看着日记,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日记纸上,晕开一个小湿圈,跟老周的眼泪印叠在一起。
他终于明白,那些晚上的声音,那张纸上的字,副驾驶座上的薄荷糖牙印,都不是老周要害他——老周是愧疚,是不安,是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是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骗钱的,怕他寒了心。
那天晚上,老王回到出租屋,把五千块现金放在茶几上,钱摆得整整齐齐,又把老周的日记和钱包放在旁边,还放了两个卤蛋,是从“老李面馆”买的,还热着,是老周以前爱吃的。
他坐在沙发上,对着空屋子说:“老周,钱我不要了,你别再惦记了。
你妈那边,我有空会去看看,帮她扫扫坟,你安心走吧。”
说完,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那熟悉的硬币声,等着那沙哑的声音。
可那天晚上,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窗外的路灯亮了一整晚,照在茶几上的钱、日记和卤蛋上,安安稳稳的,茶几上还多了根蓝色的线,是老周工装的线。
从那之后,老王的出租屋就再也没出过怪事。只是有时候,他拉活儿经过菜市场旁边的“老李面馆”,还是会进去点一碗牛肉面,加两个卤蛋,慢慢吃。
吃到一半,他会对着空着的对面座位,说一句:“老周,这碗我请你,你多吃点,不够再加点面。”
有时候老板会问:“王师傅,你等朋友啊?”
老王就笑一笑,说:“嗯,等个老朋友。”
你说,这世上的债,有能还清的,有还不清的。可人心底的那份愧疚,那份牵挂,有时候比钱更重。
要是你哪天也听见有人跟你说“还我钱来”,你先别急着害怕——或许,只是有人想跟你说一句,藏了很久的“对不起”。
或许,他只是怕你忘了他,忘了曾经有过一段互相信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