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年间,京东东路,青州府地界。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然而青州城西的屠户张彪家中,却门窗紧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与隐隐的腐臭。昔日里在街市上吆五喝六、膀大腰圆、能徒手放倒一头牛的张屠户,如今形销骨立,面色蜡黄地趴在榻上,后背衣衫褪至腰际,露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事——
在他宽阔的后背正中央,赫然长着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
那“脸”有眉有眼,有鼻有口,皮肤纹理与周遭无异,只是颜色略深,如同一个精致的浮雕。更可怕的是,这张脸是“活”的。它的眼睛时而紧闭,时而睁开,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痛苦;它的嘴巴能够开合,时而发出细微的、如同呻吟般的啜泣声,时而用一种尖细扭曲的嗓音,诉说着含糊不清的诅咒与往昔的片段。每当它开口,张彪便觉得有千万根钢针在扎他的骨髓,痛得浑身痉挛,汗出如浆。
这“人面疮”已纠缠张彪半年之久。初时只是个红肿疙瘩,他并未在意,只当是火疖子,用了些寻常膏药。谁知那疙瘩非但不消,反而日益隆起,渐渐显露出五官轮廓,直至完全成形。张彪吓得魂飞魄散,寻遍青州名医,甚至请了跳大神的巫觋,汤药灌了无数,符水喝了满肚,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那疮却愈发“精神”,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宁,家业也快折腾空了。
消息传开,街坊邻里议论纷纷。有那知晓张彪底细的老人,私下里摇头叹息:“孽障啊,这是业报找上门了……”
张彪年轻时并非良善之辈。他祖传的屠户营生,杀生无数本已沾染戾气,但他更做过几件亏心之事,最为人所不齿的,便是十年前为了争夺一处临街的肉铺店面,他勾结官府小吏,构陷了原店主李实,使其蒙冤入狱,不堪受辱,在狱中悬梁自尽。李实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店铺自然落入了张彪手中,成了他发家的第一桶金。这些年,张彪靠着手段狠辣,生意越做越大,俨然成了城西一霸,往日旧事,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如今,这人面疮的眉眼,细看之下,竟与那死去的李实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眼神中的怨愤,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日,张彪疼痛稍歇,那人面疮也暂时闭上了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张彪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绝望。就在这时,家人来报,说门外有一游方道人,自称能解疑难杂症。
若是往常,张彪定会将其当作骗钱的江湖术士轰走,但此刻他已如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也不肯放手,忙命人将道人请了进来。
这道人头戴竹冠,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澄澈,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进屋后,并未立即去看张彪后背的疮,而是环顾了一下这充斥着药味与奢靡之气的房间,轻轻叹了口气。
“居士,”道人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此非寻常痈疽,乃‘业力疮’也。”
“业…业力疮?”张彪茫然。
“世间有因果,善恶终有报。”道人缓缓道,“你所行之恶,所造之孽,怨气不散,缠绕于你身。寻常医药,只治血肉之疾,如何能消这无形业力?这疮,便是那怨念凝聚,借你肉身显化,啃噬你的精气神,乃是你自身罪业所化的‘业果’。”
张彪闻言,如遭雷击,浑身剧颤。他猛地想起李实临被带走时,那回头一瞥,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诅咒:“张彪!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难道……难道真是李实的鬼魂来索命了?他冷汗涔涔而下,挣扎着想要起身磕头,却被道人按住。
“道长!仙长!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张彪涕泪横流,往日的凶悍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与求生欲,“我愿散尽家财,我愿吃斋念佛,只求能除去这恶疮!”
道人看着他,目光深邃:“散财吃斋,若只为消灾,而非真心悔过,不过是另一种交易,如何能打动那凝聚了十年怨念的业力?解铃还须系铃人。”
就在这时,张彪背上的“人面疮”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阵尖厉的冷笑:“假惺惺!都是假惺惺!张彪,你害我性命,夺我家产,令我妻离子散,我恨!我恨啊!”那声音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毒。
张彪听得真切,那声音,虽扭曲,但依稀就是李实的音调!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榻上,嚎啕大哭,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涌起了巨大的悔恨:“李实兄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猪油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啊!”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将当年如何勾结小吏,如何伪造证据,如何逼死李实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些肮脏的秘密,他藏在心底十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刻在极度的痛苦与悔恨下,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那“人面疮”听着他的忏悔,眼中的怨毒似乎减弱了一丝,但依旧充满了悲伤,它不再冷笑,而是发出了低低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哭泣声。
道人静静听着,待张彪情绪稍平,才道:“业力已生,忏悔是第一步,但需以实际行动弥补。李实已逝,你可寻其遗孀孤儿,加倍补偿,为其正名,重修坟茔,常年祭祀。更要从此洗心革面,广行善事,以你之后半生功德,慢慢消解这前半生罪业。”
张彪此刻已将道人之言奉若圭臬,连连点头。他挣扎着写下书信,命家人立刻去打听李实妻儿下落,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给予补偿,同时将大半家产散与城中贫苦,又请人重新审理当年旧案,为李实洗刷冤屈。
说来也奇,自他真心忏悔并开始行善之后,那“人面疮”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日夜不停地咒骂哭泣,发作时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有时,在张彪行了一件大善事,如出资修桥铺路、开设粥棚救济灾民后,那人面疮甚至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平静的神色。
如此过了年余,张彪仿佛变了个人,往日戾气尽消,待人接物变得宽和。家业虽不如前,但心境却踏实了许多。这一日清晨,他醒来时,忽觉背后一片轻松,那纠缠他一年多的剧痛与沉重感消失无踪。他忙唤家人查看,只见背上那片皮肤光滑如初,哪还有人面疮的影子?只在原先长疮的位置,留下了一幅极其淡雅、仿佛天然生成、由皮肤纹理构成的青色草图。那图样简单,却透着一种祥和宁静的气息,仔细看去,像是一株象征吉祥与净化的“功德草”。
张彪对着铜镜,抚摸着背上那幅功德草图,百感交集,再次落下泪来。
而当日那位游方道人,在张彪开始真心悔过之后,便已飘然离去。无人知晓,在张彪痛哭流涕忏悔、人面疮怨气稍减的瞬间,道人曾以袖中一枚小巧的玉瓶,极其隐蔽地对准那人面疮,收取了一缕从中逸散出的、极其稀薄却本质精纯的黑色气息。那黑气在玉瓶中左冲右突,充满了不甘与侵蚀性,正是被忏悔之力从业力聚合体中逼出的、最为核心的一丝——“灵蚀”之力。
道人看着瓶中那丝黑气,眉头微蹙,低声自语:“竟能依附业力,放大怨念,扭曲因果显化……此物,比想象的更为诡谲难缠。”
他将玉瓶小心收好,身影消失在青州城熙攘的人流中,继续他的追寻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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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怪病:人面疮(业力显化·因果报应)
出处: 人面疮之说,佛教典籍(如《经律异相》)与民间传说中皆有记载,多与宿世冤孽、业报现前相关。本章取其“业力具象化”之内核,融入宋代市井生活背景,演绎一则现世报的警世故事。
本相: 非外邪入侵,亦非细菌病毒,乃是由受害者自身所造重大恶业(尤其是致人枉死、家破人亡之孽)所积累的怨念、戾气,混合其自身愧疚恐惧等负面情绪,在特定条件下(如运势低迷、心神失守)凝聚显化于肉身的怪症。其形态如人脸,能言能视,本质是受害者怨念与施害者罪业的共生体。寻常医药法术无效,因其根源在于“因果”。唯有施害者发自内心的真诚忏悔,并辅以切实的弥补行动(消业)与持续的行善积德(增福),方能逐渐化解怨念,使疮消退。极畏真诚悔过之心与浩然正气。
理念: 恶业缠身终有报,真心悔过始能消。 本章通过人面疮这一极端而诡异的报应形式,深刻阐述了佛教因果观念与儒家劝人向善的思想。它强调,罪行带来的惩罚可能以超乎想象的方式降临,而解脱之道不在于外力,在于内心的悔悟与行为的改正。张彪的转变过程,展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可能性。道人收取灵蚀之力的情节,则巧妙地将单元怪谈与主线连接,揭示灵蚀不仅能侵蚀妖物、地脉,甚至能利用并放大人类自身的罪业与怨念,介入因果报应体系,其危害性与渗透力达到了新的高度,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