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
最后一丝微光被彻底切断,屋子里是彻底的黑,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带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凉意。外面所有的声音——苏茹压抑的啜泣,铁牛粗重的喘息,甚至那恼人的风声——瞬间都被隔绝了,只剩下我自己极其缓慢、极其轻微的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冰冷流动的细微声响。
我没有动。
只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在绝对的黑暗里。
体内的《缄默心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不是压制,而是引导。引导着那片因外界绝望和自身决断而微微荡漾的“冰潭”,重新归于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不是放弃,而是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波动,都沉淀下去,压缩成最坚硬的基石。
三日。
宗门的三日。
我等不起。
师尊……更等不起。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屋内粗糙的轮廓。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简单到近乎贫瘠。这里不像一个居所,更像一个临时避难的洞穴。
我走到床边,没有点灯。手指沿着床板边缘冰冷的木纹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床头一处极其不起眼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木疤处。指尖微微用力,一丝被压缩到极致的“影噬”之力,阴寒如针,悄无声息地探入。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床板内侧,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多余的东西。
只有一枚面具。
静静地躺在那里。
非金非铁,触手冰寒彻骨,比万载寒冰更甚。颜色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沉,没有任何反光。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粗糙,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眼眶和口鼻处镂空,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劈斧凿。这是云舟师尊早年某次外出归来后,看似随意丢给我的,只淡淡说了一句:“收好。或可……遮掩些麻烦。”
当时不明所以,只觉此物冰冷沉重,便随手塞进了这暗格深处,几乎遗忘。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自有生命,散发出一种与这片黑暗、与我体内“冰潭”同源同质的、极致的沉寂与冰冷。
指尖抚过面具冰冷的表面,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而上,却奇异地没有引起任何不适,反而让躁动的心神更加沉凝。它似乎在无声地呼唤。
就是它了。
我将面具拿起。它的重量比想象中更沉,仿佛托着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小块凝固的黑夜。
没有犹豫。
我将这冰冷沉重的铁面,缓缓覆在脸上。
大小竟是恰到好处,严丝合缝地贴合着面部轮廓,仿佛本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眼眶处的镂空,让视线毫无阻碍,但透过它看出去的世界,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冰冷的灰色滤镜。
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绝对的寂寥气息,从面具上弥漫开来,与《缄默心经》的力量、与体内“冰潭”的本源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不仅仅是容貌,连带着自身的气息、存在感,都开始变得模糊、隐匿,仿佛要彻底融入这片黑暗,成为它的一部分。
铁面下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冰冷。
成了。
但还不够。
此去前路未卜,血魔宗凶险万分,我无法分心他顾。青云峰……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师兄师姐们……
我走到那张唯一的木桌前。桌上空无一物。
我伸出手,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了一枚玉佩。这是沐晴师姐早年送我的,说是能温养心神,材质只是普通的灵玉,雕工也算不上精美,但一直被我用自身气息温养着,触手已带上了一丝温润。
我将玉佩平放在掌心。
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悬于玉佩之上。
指尖,一缕比发丝更细、凝练到极致的“影噬”之力缓缓渗出,但它不再是充满破坏和吞噬的阴寒,而是被《缄默心经》强行扭转了性质,带上了一种内敛的、坚不可摧的“守护”意蕴。
这很难。比直接毁灭要难上百倍。如同驱使毒蛇去编织一件护甲。
神魂之力高度集中,全部的心神都灌注于指尖那一点。铁面下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经脉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我凝视着玉佩,喉咙深处,一个音节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凝聚,混合着心神与那被强行扭转的“影噬”之力,低不可闻地,如同最郑重的起誓,注入那枚小小的玉佩之中。
“……守。”
音节落下的刹那。
指尖那缕漆黑的能量,如同拥有生命般,钻入玉佩之中。玉佩表面光芒微微一盛,随即迅速内敛,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内蕴,触手依旧温润,但其内部,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坚韧的冰冷核心,如同在风暴中心固守的一点绝对寂静。
完成了。
一股细微的虚弱感传来,强行扭转言灵性质的反噬,远比直接施展“寂灭”更耗心神。
但我顾不上调息。
握着那枚变得有些不一样的玉佩,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漆黑、冰冷、却承载了十年沉默与“安全”的小屋。
然后,没有丝毫留恋。
转身。
推开房门。
外面,月色凄冷,院子里,石坚、苏茹、铁牛、沐晴依旧沉浸在各自的绝望和焦灼中,无人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
我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里,向着沐晴师姐的房间潜行而去。
铁面的冰冷紧贴着皮肤,将一切情绪都冻结在麻木之下。身影融入院墙根最深的阴影,如同水滴汇入深潭,没有激起丝毫涟漪。《缄默心经》运转到极致,不仅敛去了气息,连存在感都降到了最低,仿佛我只是夜风拂过地面的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
沐晴师姐的屋子就在不远处,窗棂里透不出半点光亮,死寂得如同无人居住。她此刻定然还在前院,沉浸在无望的等待和悲伤里。
我无声地滑至她的窗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质窗台,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一丝余温,与这寒夜格格不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我将那枚温养了“守”字言灵的玉佩,轻轻放在了窗台最不起眼的角落。
玉石与木头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很快便被夜风吹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深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内敛的微光。希望……它能护她周全,在我离开之后。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不远处的前院。
月光吝啬地洒下,勉强勾勒出那几个如同凝固在悲伤中的身影。
石坚依旧像一座沉默的山,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他面朝着主峰的方向,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令人绝望的“流程”。他的拳头,在身侧微微攥紧。
苏茹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红色的衣裙在夜色中黯淡得像凝固的血。她已经不再哭泣,也不再骂了,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蹲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灵,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被悲伤填满的壳。
铁牛靠在他那面巨大的盾牌上,头颅低垂,粗重的喘息变得断断续续,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爆裂的东西。那庞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透出一股英雄末路般的悲凉。
沐晴……我看不到她,她大概是在苏茹身边,或是被石坚挡在了身后。但那份无声的悲恸,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比夜雾更加湿冷。
他们就那样在那里。
被规矩束缚,被现实压垮,被等待煎熬。
我的心口,像是被那铁面的冰冷沁透了,没有任何悸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将这些身影,这绝望的画面,一点点刻入那片冰冷的“潭水”之底。
然后。
转身。
没有丝毫留恋。
不再看向宗门深处,不再看向主峰,不再看向任何可能带来“希望”或“命令”的方向。
目标,只有一个——西方。戌峋山。
脚步迈出,落地无声。身影如同鬼魅,沿着青云峰熟悉又陌生的小径,向着下山的方向行去。两旁的草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阴影婆娑,仿佛在无声地注视,又像是在默然送别。
越靠近山门,空气中的灵气似乎都带上了一层无形的滞涩感,那是护宗大阵运转带来的微弱波动。平日里不觉,此刻却清晰无比。
山门轮廓在前方黑暗中显现,如同巨兽沉默的咽喉。两名值守弟子的身影靠在门柱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他们穿着烈阳峰的服饰,火星般的纹路在黯淡月光下隐约可见。
“……妈的,这大半夜的,真是晦气……”一个声音嘟囔着,带着不满。 “少抱怨两句吧,谁让咱们摊上这班了……听说青云峰那边出大事了?”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 “哼,云舟师伯怕是回不来喽……也好,省得……”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刻意隐匿身形,就这么直直地朝着山门走去。铁面在夜色下更加模糊不清。
“嗯?谁?!”靠近了些,一名弟子终于察觉到动静,猛地站直身体,警惕地望过来,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另一名弟子也立刻警觉起来。
“站住!什么人?!摘下面具!”另一人厉声喝道,语气带着烈阳峰惯有的倨傲和命令口吻。
我没有回答。脚步频率没有丝毫变化。
“找死!”见我不理不睬,且装扮诡异,两名弟子顿觉被轻视,怒从心起,同时拔剑,剑身泛起赤红光芒,带着灼热气息,一左一右便欲上前阻拦。
就在他们剑尖即将指向我的瞬间。
我的目光,透过铁面冰冷的眼眶,极其平淡地扫过他们的眼睛。
没有动用任何灵力,没有施展任何身法。
只是嘴唇微动,两个极其轻微、仿佛夜风絮语般的音节,混合着一丝《缄默心经》的力量,无声地拂过:
“……深眠。”
规则,被极其细微地拨动。目标并非他们本身,而是他们此刻本就因夜班而产生的、那一点深藏的困倦之意。
两名弟子的动作猛地一僵。
高举的剑停滞在半空,眼中的警惕和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浓重睡意所取代。眼皮如同灌了铅,疯狂打架。
“呃……怎么……这么困……”一人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身体已经开始摇晃。
另一人连话都说不出来,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人也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靠着门柱滑倒在地,瞬间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前一人见状,努力想保持清醒,但那股睡意来得凶猛异常,他挣扎着晃了两下,也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我脚步未停,从他们中间穿过,迈出了那象征着宗门界限的山门。
夜风骤然变得凛冽起来,带着山外自由的、却也更加危险的气息。
没有回头。
身影融入山门外的无边黑暗,迅速远去。
身后,神剑宗巨大的山门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如同一场做了十年的、沉默的梦。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