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绿洲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秘密找到回春。
正值春思满屋的午夜,回春以为是勇敢突破了自我的老和尚“来袭”,于是绽放出爱情的怒靥,满心欢喜地打开了门。
结果虽然令人失落,但转瞬就被新的喜悦冲消殆尽,像藏老情人似的,她熟练地将三人隐进了宅内。
这操作说明情况不容乐观,但也释放出了一个积极的信号。她与鬼斧神工是老熟人,一人抓了一把屁股,而后对崔花雨说:
“原来你也是妖精,居然猜到了欢儿尚在人世。”
“苍天有情,”崔花雨狂喜,“多欢前辈果然安在。”
又说:“小娘谬赞了,我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我的运气一直以来都不错。说来有愧,晚辈此行实际上也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来——杨不扬的坟墓已被人动了手脚,秘笈不复存在。”
“江湖险恶,不曾想我绿洲依然是江湖。”回春猝然一颤,“如果是杨它所为,欢儿还得再死一回。”
“不知多欢前辈何在?”
“受困于秋心阁地牢。但屯粮充足,性命暂时无忧。”
鬼斧怒问:“时隔数月之久,为何不组织营救?”
“我错了,”回春大笑,“我看错了杨它。”注意,这个大笑表情生动而音量很低,所以是长吁短叹的意思。
“杨它不让?”
“这不废话吗?我都认错了,这是我人生首次认错。”
“你个老不死的才废话呢,点个头不就得了?”
换个人来,不然会打架。崔花雨问:
“小娘又是从何得知多欢前辈安在呢?”
“通气管道,书信往来。就像放长线钓大鱼那样——鸦胆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往完好的几个通气管道反复输送了数百封信件后终于得到回音。鸦胆子是个粗中有细的好男人。”
“娘亲都不救?这就是世外桃源熏陶出来的所谓质而不野?”
“救,也只能二选一。他选择了许巨愁。”
“再怎么着也是一家人,为何不能一起救?”
“你又不是不了解欢儿。她一旦获救,岂能容她父亲再肆意妄为?杨它不相信他姥爷病了。”
“发生在多悲姐姐身上的惨剧再浅显不过了。绿洲人人都说杨它玉树临风、颖悟绝人,原来都是些睁眼瞎。”
“不仅瞎,也偏执。杨它坚信他姥爷是真心爱他姨妈的。”
“都疯了,一群疯子。”
“难得文状元开口骂人。就是一群疯子——在你们离开绿洲三天之后,许巨愁也踏上了‘寻爱’之路。”
崔花雨大吃一惊:“寻找多悲姐姐?”
回春沉重地点了点头:“悲儿所处地方安全吗?”
“远北大漠,他找不到的,小娘放心便是。只是既然他已出走,为何还是不救多欢前辈呢?”
“欢儿迷恋杨不扬及其武学太甚,长期忽略了子女的感受。杨它抵触心理极其强烈,他想借机让他娘妥协。”
“再怎么恨杨不扬,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娘亲采取这般极端的手段。再说,就算是他毁了秘笈,但既成事实,自己的娘亲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其实多欢前辈当已放下那段感情了。”
“不就是吗?”水烧开了,回春起身沏茶:“这世道总有一些事情说也说不清楚,说清楚了反而会落下笑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世外桃源生活落下的病根,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染上了神经病。”
又说:“我又何尝不是呢?快入土的人了,却突然对一个老和尚魂牵梦萦。这件事我也不怕你们说出去,反正说不去也没人会信。这世道很多时候说真话,别人听起来却是假的。”
又说:“所以你们如果怕人骂骗子,那就别往外说。”
怎么接好呢?崔花雨求助鬼斧。鬼斧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这件事情上,您这个老色鬼这回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正能量,不是神经病。”
“你个破打铁的,懂个大锤子。”回春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还是研究一下救人的事儿吧。”
鬼斧躲了躲。神工问:
“有营救方案吗?”
回春又呸了一口:“我要是有,要你们干吗?”
神工也躲了躲:“您肯定是被爱情耽误了。”
回春大笑:“老娘一直都以为鬼斧神工很清高呢。”
这个大笑是暴怒。崔花雨连忙转移话题:“许岢持什么态度?”
“她什么都听杨它的,连体似的。”
“这么一说,营救行动需要避开她?”
“最好避开绿洲里所有的人。”
崔花雨问鬼斧:“前辈有头绪了吗?”
“早就有了。秋心阁乃域外人士所建,设计原理哪怕再别出心裁,也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后路,秋心阁地牢机关一定留有后路。而这条后路一定连通另一个极其隐蔽,或者说极其安全的地方。”
回春哼了哼:“话可别说那么死。”
“话没讲完呢。许巨愁敢让下人在紧急情况下销毁秋心阁,便佐证了我的观点。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天下无敌,而在不敌之时选择‘同归于尽’,其实是最好的杀伤手段。而自己仍可全身而退。”
“照你说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地牢的后路?”
“正是。您觉得许巨愁最有可能将后路放在哪里?”
“他的老宅,没有第二种可能。”
“话可别说那么死。”
“绿洲人一家一厝,且由自家人兴建。许巨愁虽是绿洲之主,但也不至于偷偷在人家屁股底下打洞。”
“那就是他的老宅了。”
“高兴早了。那老宅也是杨它兄妹的练功之所,而且他们的六个陪练师父永远都不会离开半步。冒然闯进,打不瘸你。”
崔花雨说:“我来引开他们如何?”
“你?现如今你与小妖精就是杨它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不怕他要了你的小命?行踪一露,谅你轻功再好,也飞不出这沙漠。”
“要我的命?至于吗?”
“不至于?你俩的出现,差点让绿洲灰飞烟灭。”
“那是我俩的错吗?”
“重要吗?杨它认为就是你俩的错。”
崔花雨脸上顿时堆满了愁云。神工说:
“那只有强行控人了。后续交给欢儿处理。”
“强行控人?”回春又是一呸,“那六个陪练的武功与我不相上下。我的武功与三十年前一样高强——想当初你二人与我家欢儿初次见面,因无礼而被我打了个屁滚尿流。”
鬼斧说:“那是逗您玩儿的。”
神工说:“放心吧,我们带了暗器。”
回春闻言,乐了,这一回是真的乐:“鬼斧神工的暗器?别说是偷袭,偷心估计也没问题。”
神工说:“要否送您一枚,射射那老和尚?”
“就不劳烦小神兄弟了。对付那厮,老娘自有办法。”
“也是。慢工出细活,暗器那玩意儿,一射就玩完了。”
“长途奔袭,你们累吗?”
“您想先摆一桌?”
“到底累不累?”
“不累。”
“那就马上行动。这个时间,杨它兄妹不在练功房。”
神工也乐了:“老姐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性急。我猜老和尚迟迟不上钩,绝对是被您这一特色吓到了。”
“瞧你老和尚长老和尚短的,不麻烦麻烦他就对不住你这张刀子嘴了。”回春神神秘秘地说,“我约老和尚去,给你们打前哨——假借约会的名义溜一圈,没有人会起疑吧?”
神工折服,大幅度作揖:“一石二鸟,此计甚妙。”
回春起身:“一听到乌鸦叫就循声而来。”
鬼斧说:“您学不来喜鹊叫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神工想不笑,但又忍不住,所以像憋不住屁一样,在断断续续的噗噗声中挤出了一句:“好一张乌鸦嘴。”
“屁话连篇。”回春推门而去。
望着她春意浓浓的身影,崔花雨感叹:“人一旦有了爱,真的可以做到无所畏惧。”
鬼斧低声说:“实际上很苦的。”
“二位前辈为了保护长生天门,改头换面,隐居半世,这才是这世间最苦的事儿。”
“吃过爱情的苦,其他苦也就不值一提了。”鬼斧显然是强装笑颜,因为眼里流过一抹疲乏的沧桑。神工接上:
“事实上有很多苦,都是人自己折磨出来的。有时想想,这又何必呢?但懂得想,却又不懂得去做,这才是最可悲的。”
鬼斧说:“人无法选择世道,却可以选择信仰。既为信仰,就不存在对错。问心无愧就好了,兄弟。”
神工笑:“咱哥俩是否过于沉重了?吓着文状元了。”
“文状元还好。”崔花雨笑,“就是吓跑乌鸦了。”
喳。喳喳。喳喳喳。夜空传来具有浓厚春色味道的喜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