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过夜路吗?尤其是深秋的乡下夜路——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落光了,枝桠像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黑沉沉的天。
风刮过的时候,能听见“哗啦”的响,有时候像树叶声,有时候像人在叹气。
今天要讲的这个事儿,是我前年从一个货车司机嘴里听来的。他叫李建军,四十出头,专跑城郊到县城的短途,拉些水果、建材。
那天他在货运站的小卖部里,就着一碗泡面,跟我絮叨了半宿,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说:“自那以后,我再走夜路,看见路边有亮闪闪的东西,腿都发软。”
李建军是个实在人,家里有个老婆,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货车是贷款买的,每个月要还三千多,运费结得又慢,他就总跑夜路——夜路车少,能多跑一趟,多挣几十块。
城郊往县城的路上,有段路叫“乱葬岗子”。不是真的乱葬岗,是早年间的老坟地,后来修公路占了一半,剩下的坟头就沿着路边。
有的立着碑,有的就堆个小土包,上面插着几束枯了的野花,或者挂着褪了色的坟头纸。
跑夜路的司机都知道,过“乱葬岗子”要规矩点:不按喇叭,不骂街,要是看见路边有东西,别随便捡。
李建军一开始也信这个,每次过那段路,都把收音机声调小,脚踩在油门上,尽量快点过。
可去年秋天,他犯了回浑,就因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
那天是十月底,天特别冷,晚上还飘着小雨。
李建军拉了一车苹果,从城郊往县城送,路过“乱葬岗子”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雨刮器“吱呀吱呀”地刮着玻璃,灯光照出去,能看见路边的坟头纸被雨打湿,贴在土包上,像一张张皱巴巴的脸。
他正盯着路看,突然看见前面路边的坟头旁,有个亮闪闪的东西——是张钞票,红色的,在车灯下特别显眼,像是刚掉在那儿的,还没被雨泡透。
他心里咯噔一下,想绕过去,可脚却不自觉地松了油门。
五十块钱,够他加半箱油,够给女儿买两本练习册。
他又看了一眼,那坟头不大,上面没碑,只插着一根快烂了的木棍,坟头纸都快掉光了。
“应该没事吧?”他心里嘀咕,“说不定是哪个路过的人掉的,不是坟里的。”
他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火,打开车门,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他一哆嗦。
他快步走到坟头旁,弯腰捡起那张钱——是张崭新的五十块,边角还挺挺的,一点没湿。
他心里一喜,赶紧揣进裤兜里,转身就往车上跑。
可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手拨了一下坟头的草。
他猛地回头,车灯照在坟头上,空荡荡的,只有雨丝在灯光里飘。
“肯定是风吹的。”他骂了自己一句,赶紧上车,关上门,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顺利把苹果送到了县城,结了运费,还额外多拿了二十块的加班费。
他揣着钱,心里美滋滋的,早把坟头捡钱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可等他开车往回走,再次路过“乱葬岗子”的时候,怪事来了。
一开始,是收音机出了问题。本来好好的,正放着戏曲,突然就没声了,换成了“沙沙”的杂音。
他调了好几个台,都没用,只能关掉。
可刚关掉没两分钟,就听见副驾驶座那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像是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委屈。
李建军心里一紧,副驾驶座是空的,他一个人跑的夜路。
他赶紧瞥了一眼副驾驶,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放在那儿的外套。
“听错了,肯定是风声。”他攥紧方向盘,脚踩得更重了。
可没走几百米,更吓人的事儿来了——他感觉有只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裤兜,就是他揣那张五十块钱的兜。
那手感很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手,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
他吓得浑身一僵,赶紧用手按住裤兜,低头一看,裤兜好好的,没破,钱还在里面。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想赶紧回家。
可越急,车越不对劲——方向盘好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一个劲儿地往路边偏,往“乱葬岗子”的方向偏。
他使劲往回扳,胳膊都酸了,才把车稳住。
好不容易开出了那段路,收音机突然又响了,还是刚才的戏曲,好像刚才的杂音和叹息都从没发生过。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老婆孩子都睡了,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坟头旁的那张五十块钱,想起那声叹息,想起那只凉手。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钱,还是崭新的,可这次摸在手里,却觉得凉飕飕的,像揣了块冰。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发现那张五十块钱,就放在他的枕头边上,叠得整整齐齐的。
他明明记得,昨晚是揣在裤兜里的,怎么会跑到枕头上来?
他心里发毛,赶紧把钱拿起来,想扔了,可又舍不得——五十块钱,不是小数。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钱塞进了抽屉里,跟其他零钱放在一起。
从那天起,怪事就没断过。
他每次跑夜路,路过“乱葬岗子”,都会听见副驾驶座有叹息声,有时候还会看见车窗上,有个模糊的影子,像个女人,贴在玻璃上,看着他。
有一次,他拉了一车建材,路过那段路的时候,突然发现车斗里的水泥袋,自己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从后面推了一把。
他赶紧停车下去看,车斗里空荡荡的,只有水泥袋,雨丝落在上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更让他害怕的是,家里也开始不对劲。
他老婆说,晚上总听见客厅里有“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抽屉。
有次女儿还拉着他的手,小声说:“爸爸,我半夜醒过来,看见床边站着个穿白衣服的阿姨,头发很长,低着头不说话,她手里好像攥着张红纸片,跟你抽屉里那张软软的、红红的钱一样。”
李建军这才慌了——他知道,肯定是那天捡的五十块钱惹的祸。
他赶紧把抽屉里的五十块钱拿出来,想扔了,可不管他扔到哪儿,第二天那钱都会回到他的枕头边上,叠得整整齐齐的。
他又想把钱烧了,可指尖捏着钱时,总觉得纸边像沾了层细霜,凉得扎手——打火机刚凑过去,火苗“噌”地往上跳了下,又猛地往回缩,连钱角都没燎到,试了三次都这样,那钱像是裹了层看不见的东西,烧不着。
他没办法,只好去问村里的老人。村里有个张大爷,活了七十多,见多识广,懂点门道。
张大爷听他说完,叹了口气,说:“你这是捡了‘阴钱’啊!那坟头的钱,不是给活人的,是死人留在那儿的念想,有的是家里人烧的,有的是死人自己舍不得花的,你捡了,就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能不跟着你吗?”
李建军赶紧问:“张大爷,那我该怎么办?我把钱还回去行不行?”
张大爷说:“能还回去最好,不过你得诚心。你今晚再去‘乱葬岗子’,找到那个坟头,把钱放在坟头旁,再烧点纸钱,说几句软话,求人家原谅。记住,去的时候,别开车灯,别按喇叭,别回头,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那天晚上,李建军揣着五十块钱,还有一叠纸钱,骑着电动车,又去了“乱葬岗子”。
天还是很冷,没下雨,但风很大,吹得坟头纸“哗啦”响,像是有人在哭。
他按照张大爷说的,没开车灯,借着月光,慢慢找那个没碑的坟头。
找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还是那根快烂了的木棍,坟头纸都快掉光了。
他赶紧把五十块钱放在坟头旁,又把纸钱拿出来,用打火机点着。
火苗窜起来,照亮了坟头,也照亮了他的脸。
他蹲在地上,声音都在抖:“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这钱是你的,我不该捡,我现在还给你,你别再跟着我了,放过我家吧……”
纸钱烧完了,只剩下一堆灰,被风吹得飘起来,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站起身,想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说“谢谢”,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委屈,跟他第一次听见的叹息声一样。
他心里一紧,想起张大爷说的“别回头”,赶紧往前走,一步也不敢停。
直到走出“乱葬岗子”,坐上电动车,才敢回头看了一眼——坟头旁,只剩下一堆灰,在月光下,像是一小团白雾,慢慢散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一夜没醒,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早上,他看了看枕头边,没有五十块钱,抽屉里也没有。
家里的怪事,也慢慢停了——老婆没再听见客厅里有翻抽屉的声音,女儿也没再看见床边有穿白衣服的阿姨。
后来,他再跑夜路,路过“乱葬岗子”,都会放慢车速,朝着路边的坟头,轻轻鞠个躬。
有时候,他还会带点水果,放在那个没碑的坟头旁,说一句:“大姐,我来看你了,这点东西,你别嫌弃。”
有一次,他又路过那段路,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个没碑的坟头旁烧纸钱,一边烧一边哭:“闺女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放心,妈每个月都给你送钱来,你在那边别委屈自己……”
李建军这才知道,那个坟里,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去年夏天,因为生病走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跟老太太过。
那天他捡的五十块钱,是老太太烧给女儿的,不知道怎么,没烧透,飘到了坟头旁,被他捡走了。
你说,这世上的钱,有干净的,有不干净的。
可那些埋在坟头旁的钱,不是钱,是活着的人对死人的牵挂,是死人对活着的人的念想。
要是你哪天走夜路,看见坟头旁有亮闪闪的东西,别伸手——那不是给你的,是人家留在那儿的,最金贵的牵挂。
你拿了,就是断了人家的念想,人家能不跟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