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是在疼痛、虚弱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中度过的。
雷恩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一些。莱西提供的草药似乎有奇效,不仅压制了炎症,还促进了伤口的愈合。虽然左肩依旧无法用力,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提醒,但至少高烧没有出现,这意味着他避免了最致命的感染风险。
莱西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碌。她会外出,有时是几个时辰,有时是大半天,回来时总会带回一些东西:用坚韧草茎串起的肥硕河鱼,几只被精准扭断脖子的山鸡,一捧捧颜色各异的浆果或块茎,或者用宽大树叶包裹的、清澈的溪水。她似乎对这片山脉了如指掌,总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她从不询问雷恩的感受,也从不主动提及石溪村或王国卫队。她的存在,就像这洞穴本身,是客观的,沉默的,仅仅为了提供最基础的生存保障。
当雷恩能够勉强靠着洞壁坐起身,并且可以自己用右手进食后,莱西的“课程”便开始了。没有开场白,没有循序渐进的引导,直接而突兀。
那天清晨,她将一把带着泥土的、形状不规则的黑褐色块茎扔在雷恩面前的兽皮上。
“认识吗?”她问,语气如同在询问一件工具的用途。
雷恩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作为猎人,他熟悉山林里的动物踪迹和可食用的常见野菜,但对这种深埋地下的根茎了解不多。
“黑薯。”莱西用短刀利落地削掉一块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肉质,“烤熟或者煮汤,能饱腹。但生吃,或者吃了发绿芽的,”她顿了顿,看了雷恩一眼,“会肚子绞痛,拉到你脱水而死。”
她又拿起一株叶片呈锯齿状、开着细小紫花的植物。
“紫芹,叶子煮水可以退热,根茎嚼碎了敷伤口能止血。”然后她指向旁边一丛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植物,“但这个,毒芹。一片叶子就能让一头健壮的雄鹿心脏停跳。区别在气味和茎秆的斑点。”
她语速平稳,内容却冷酷直接,每一种植物的介绍都伴随着其致命或救命的特性。这不是知识传授,而是生存法则的宣贯。
下午,她带着雷恩(在他的坚持下)走出洞穴,在附近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边缘进行实践。她示范如何利用折断的树枝、散落的石块和地面的痕迹,判断是否有大型生物经过,是何时经过,去向何方。
“风向,阳光,地面的湿度,都会掩盖或暴露踪迹。”她蹲在地上,指着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边缘有些翻起的苔藓,“学会看,更要学会‘听’。林子会告诉你很多事,前提是你懂得它的语言。”
她演示如何设置几种最简单的陷阱:用富有弹性的小树和藤蔓做成套索,捕捉小型动物;挖掘浅坑,插入削尖的木签,覆盖伪装,对付稍大些的猎物。
“陷阱不是为了杀戮,是为了生存。尽可能减少猎物的痛苦,也是对自然的尊重。”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而且,不必要的血腥味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雷恩忍不住问,他想到的是狼群或者熊。
莱西抬起头,目光扫过幽深的林间,那里光线晦暗,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野兽只是其中之一。这片山脉里,多的是比野兽更危险的东西。”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被王国通缉的亡命徒,逃税的走私贩子,还有……其他一些不愿意被王国找到的人。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话让雷恩心中一凛。他意识到,自己不仅要从自然环境中求生,还要面对潜藏在阴影中的、同样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同类。这个世界,远比他曾经生活的石溪村要广阔,也危险得多。
接下来的训练是反追踪。莱西教他如何行走才能尽量减少脚印,如何利用岩石和溪流掩盖自己的气味和路线,如何在被迫快速移动时,制造误导性的痕迹。
“王国军的追踪犬鼻子很灵,普通的掩盖骗不过它们。”莱西在一处松软的土地上,演示如何用一大捆带叶的树枝扫平脚印,并在相反方向故意留下模糊的痕迹,“要利用它们思维的死角。它们习惯于追踪明确的气味线,当你把线索弄得混乱,或者引导向危险的方向(比如一片陡峭的碎石坡,或者一个蜂巢),它们就会犹豫,给你争取时间。”
雷恩学得很吃力。他的身体尚未恢复,精神也因为巨大的创伤而有些涣散。但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将莱西演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脑海里。他知道,这些技能不是猎人的技巧,而是战士的,或者说,是逃亡者的必备知识。它们冰冷、实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为一个目的——活下去。
有一次,他在尝试设置一个套索陷阱时,因为左手无法用力,导致绳结打得不够牢固。莱西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用短刀割断了那个失败的绳结,然后将藤蔓重新塞回他手里。
“再来。”只有两个字。
雷恩咬着牙,用右手和牙齿配合,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额头上布满汗珠,终于打出了一个符合莱西标准的、既牢固又易于触发的绳结。
莱西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去检查别的陷阱了。
没有鼓励,没有批评。只有结果。
夜晚,雷恩靠着洞壁,看着跳跃的篝火,感受着左肩伤口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钝痛。这疼痛和饥饿、疲惫一样,成了他此刻生存状态的一部分。莱西在火堆的另一侧,默默地擦拭着她的短刀,保养着几支用于吹箭的空心苇杆。
洞穴里很安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雷恩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脑海中不断闪回村庄被屠戮的画面。不是遗忘,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東西将那剧烈的痛苦包裹了起来,沉淀到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莱西今天教授的关于毒芹与紫芹的区别,是关于如何通过风向判断气味传播范围,是关于那个失败的绳结和“再来”两个字的回响。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但它燃烧的方式改变了。它不再是无序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而是像被引导着,注入了锻造兵器的熔炉。他知道,学习这些生存技能,就是他锻造自己这柄复仇之刃的第一步。
他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莱西沉静的侧脸。她依旧是一个谜,但雷恩开始明白,在这个女人冷漠的外表下,所拥有的或许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在绝望中依然能清晰思考,在废墟之上依然能搭建庇护所的、冷酷的生存智慧。
生存的第一课,残酷而有效,正在将他从一个只知道复仇的愤怒青年,重塑成一个懂得如何在绝境中蛰伏与准备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