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瓮共鸣的余音仍在石窟中回荡,陈默孤身立于九阶石台的顶端,那枚刚刚铸成的骨铸匙在他掌心留下灼人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腕内侧,那里,由献名仪式烙下的无字印记,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印记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竟开始缓缓渗出一颗颗淡金色的血珠。
血珠并未像寻常血液那样溅开,滴落在石台上后,它们凝聚不散,如拥有生命的虫豸般蜿蜒爬行,最终在陈默脚下汇聚成一行扭曲的半句古篆:“欲知契中秘,先以己血洗。”
这行字如一道闪电劈入陈默的脑海,他猛然记起,在川太公那破碎的残忆中,曾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画面:一卷焦黄的竹简悬浮于翻腾的酒池之上,四周雾气缭绕,唯有鲜血滴落其上时,竹简表面才会浮现出隐秘的文字。
他心念电转,不再犹豫,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用力挤出,精准地滴向他随身携带的那卷《富乐残简》。
血与简接触的刹那,没有光华大作,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古老的竹简表面竟如干裂的土地般,迸开无数道细微的裂纹。
裂纹深处,一行猩红如血的铭文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真酒非悦神,乃饲罪。”
“陈默!”林语笙见他身体摇晃,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
她惊恐地发现,陈默原本清澈的瞳孔此刻竟像两面破碎的镜子,倒映出无数张痛苦、扭曲、哀嚎的面孔——那是被“九狱反酿”之法囚禁于酒中的罪魂投影!
她立刻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便携式环境数据记录仪,试图分析这股诡异的能量波动,可屏幕刚一亮起就瞬间熄灭,所有精密的电子设备在这一刻全部失灵。
唯有她口袋里一支最原始的录音笔,竟自动开启,幽幽地传出一段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吟诵,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古老而冰冷:“第一狱,断舌;第二狱,剜目;第三狱,剥皮……第九狱,灌酒不死,永酿为基。”
听到这吟诵,一旁的沈青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浑身颤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这不是医酒典籍……这是刑谱!一部完整的上古刑谱……我们世世代代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酿酒的祖师,是执掌地狱的狱官!”
就在三人心神巨震之际,地窟入口处传来一阵沉重而粗野的喘息声。
一个浑身裹着肮脏破布的男人,像一头被血腥味吸引的野兽,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他正是二十年前盗掘涪县祭坛,导致一切灾难开启的盗墓贼“穿山鼠”——夜枭。
他早已被地宫的诅咒折磨得油尽灯枯,双目浑浊不堪,几乎与活死人无异。
然而,当他闻到《富乐残简》上那股混杂着陈默鲜血的酒气时,涣散的瞳孔竟骤然收缩,爆发出骇人的清明。
“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他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尖利刺耳,“那个孩子……是川太公亲手把他塞进瓮里的!那个青铜瓮上,刻着字!刻着‘以纯血赎天下浊’!”他状若疯魔,跪倒在地,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坚硬的石面,十指很快变得血肉模糊。
“他们都说,那孩子是自愿献身的圣童……可他才六岁啊!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懂什么自愿!”话音未落,夜枭喉头猛地一哽,哇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液。
黑血之中,竟漂浮着一粒米粒大小、晶莹剔透的酒砂——那是“封魂酿”的残渣,是唯有触碰到原酿渊禁地核心之人身上才会留下的印记。
陈默强忍着脑中的剧痛,蹲下身,伸出指尖,将一缕从骨铸匙上散逸出的精纯酒气,轻轻点入夜枭的心口。
刹那间,盗墓贼的双眼猛地翻白,身体停止了抽搐,口中开始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机械的语调,复述起二十年前那个月夜下他所窥见的全部真相:“月光……很亮。川太公穿着黑色的玄袍,站在祭坛中央。他怀里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他把孩子轻轻放进最大的那口青铜瓮里,盖上了刻满符文的瓮盖。然后,他舀起一勺锅里滚烫的原酒,猛地浇在自己的脸上……他痛得全身都在抖,可他还在笑……他在笑……”
“他说……‘这一酿,够人间醉三百年’。”
复述完这最后一句话,夜枭的头颅猛地一歪,彻底断了气息。
而他吐出的那粒晶莹酒砂,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忽然从血泊中跃起,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入《富乐残简》中一处空白的角落。
残简发出一声轻鸣,那缺失的一角图录瞬间被补全——一幅完整而狰狞的“九狱酿图”赫然呈现。
图中,九口造型各异的巨瓮呈环形排列,而在九瓮环绕的中央,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跪坐在地,头顶有酒焰升腾,凝聚如冠。
图录补全的瞬间,《富乐残简》骤然升温,烫得陈默几乎要脱手。
一股青烟从简中升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没有面孔、身形高大的身影。
他身着古老的吏袍,手持一柄青铜量酒尺,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冷冷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尔等凡人,窥见天刑,已是罪业加身。每读一狱之名,便承一分痛报。”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那身影——辛丙,九狱的守吏,将量酒尺的尺尖遥遥指向陈默:“你既手持开门之匙,当知‘反酿’之规:欲镇压罪灵,必先自酿其刑。敢问,你可愿尝第一狱之断舌?”
不等陈默回答,辛丙手中的量酒尺已轻轻往地面一点。
陈默只觉舌根处传来一阵无法言喻的撕裂剧痛,仿佛有无形的刀正在切割他的血肉。
一股浓重的腥甜涌上喉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舌头正在缓慢地坏死、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冲入脑海:上古时期,那九百零七位自愿守护文明的先贤,他们并非仅仅是守护者,更是世代相传的“替罪之躯”,以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为容器,承受着罪灵永无止境的反噬之苦。
是夜,地窟中死寂一片。
林语笙看着陷入巨大痛苦中的陈默,心乱如麻。
她注意到《富乐残简》旁边的石缝里,因为酒气过于浓郁,凝结了几滴晨露般的液体。
鬼使神差地,她用指尖蘸起一滴,送入口中。
那并非酒,却带着酒的魂。
入口的瞬间,她便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梦中,她回到了童年时自家的药房。
母亲正颤抖着双手,调配一剂给病人用的“安神酒”。
门外,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将一包黑色的粉末扔在桌上,冷冷地命令母亲将其加入酒中。
母亲摇头拒绝,那人却发出一声冷笑:“这是‘赎罪引’,能引出人心中的罪。不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说罢,他粗暴地捏开母亲的嘴,将那混入了黑色粉末的酒强行灌了下去。
母亲的身体剧烈抽搐,七窍流出黑血,绝望地倒了下去。
“啊!”林语笙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那不是梦,是她被尘封的记忆!
她猛地站起,一把从陈默手中夺过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富乐残简》,对着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什么传承!什么守护!你们的传承,从里到外,全都是血!”
就在她情绪崩溃的这一刻,被她紧握的残简最深处,那个由酒砂补全的图录中央,竟缓缓浮现出一个拄着酒杖的老者虚影。
那虚影在氤氲的酒雾中,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孩子,你只看见了罪……可曾听见,那个孩子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话音落下,一幕新的幻象在三人眼前展开:厚重的青铜瓮盖被缓缓移开,浑身沾满酒痂的六岁孩童,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清澈得不像凡人,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个纯净的微笑,对着瓮外的川太公,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
“再酿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