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刺骨，带着未散尽的腥腐与奇异的酒香，刮过每个人的脸颊。

死寂笼罩着渡口，仿佛连奔流不息的涪江都被刚才那一幕骇住，暂时屏住了呼吸。

陈默捂着脖子，指尖还能感受到那亡魂利爪留下的阴寒，那句“我尝到了甜味”却如同一枚温热的石子，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底。

甜味？

三百年的怨恨与等待，最终消解于一瞬的甜。

这“魂酿”究竟是什么？

他转头看向船头，那只煨酒的陶甑已然冷却，唯有甑口中心，那缕幽蓝色的火焰仍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它没有温度，却比江上最浓的雾更能穿透人心。

老艄公那记古老的“渡者礼”，正是对着这缕火焰行的。

“这是‘魂焰’。”沈青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是惊惧，也是某种顿悟后的激动，“古籍里提过，唯有真正为亡魂所接纳的‘魂酿’，才能点燃其未了之愿，化为魂焰。这火焰，既是前一个亡魂安息的证明，也是……下一个亡魂归航的灯塔。”

灯塔二字，让陈默心中一凛。

他明白了，这缕火不能灭，它将是接下来六个夜晚的关键。

林语笙快步上前，手中的电磁记录仪屏幕上，原本狂乱的波形已经恢复平稳，只在刚才亡魂消散的瞬间，留下一个极其诡异的峰值。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陶甑边的石台上捻起一小撮灰烬，那是亡魂彻底消散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成分无法分析，但能量反应……很奇特。”她眉头紧锁，将灰烬封入样本袋，“不像是单纯的燃烧，更像是一种……高维度的信息坍缩。陈默，你最后念的那段话，是什么？”

“非祭非飨，非敬非祷，只为一人，再饮一遭。”陈默轻声复述，他能感觉到，当他念出这几句时，舌根的血才真正与酒液融为一体，赋予了那杯魂酿最后的灵性。

“只为一人……不是为了祭祀天地，也不是为了安抚鬼神，而是单纯为了满足某个体三百年前的一个执念。”林语笙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所以，那个酒吏的怨气根源，是他认为自己被欺骗了。他以为自己酿的酒是某种宏大的祭品，结果却永远等不到回家的那一天。而我们的酒，从一开始就告诉他，这杯酒只为你而酿，为了让你再尝一次记忆中的味道。目标从‘回家’这个无法实现的大愿，被精准地替换成了‘再饮一遭’这个可以立刻满足的小愿。执念被置换，怨气自然就解了。”

她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将玄妙的渡魂仪式解构成了一场精密的心理干预。

沈青萝补充道：“还有那句‘告诉程高’。我好像在绵州的地方志异闻录里见过这个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程高是汉末一位著名的酿酒大师，也是富乐山一带酒文化的开创者。但传说他晚年性情大变，追求一种能通鬼神的‘至味之酒’，最终走火入魔。那个酒吏，很可能就是他的弟子或者追随者。”

三百年前的一段秘辛，因为一具浮棺、一杯魂酿，而被重新揭开了一角。

老艄公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那面破鼓，他走到船头，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缕幽蓝的魂焰，又指了指陈默，最后指向东方的天际线。

那里，晨曦的微光正试图撕开厚重的云层。

他的意思很明确：天快亮了，第一夜结束了。

保管好这火种，准备迎接第二夜。

言毕，他佝偻着身子，踏着吱呀作响的船板，缓缓走回乌篷船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一尊融入黑夜的石像，再无声息。

三人不敢在诡异的渡口久留，带着那只盛着魂焰的陶甑，回到了临时驻扎在岸边高地的帐篷里。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陈默脖子上的指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舌根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林语笙拿出急救箱，为他处理伤口，低声说道：“不能再用你的血了，太危险。我们必须找到替代品。”

陈默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那缕魂焰：“酉伯说过，我是契主。这或许就是契主的代价。”他摊开手中的《富乐残简》，借着魂焰微弱的光芒，发现第一夜的酿造方法和祝祷词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洗过一般。

而在它下方，新的字迹正在缓缓浮现，笔画曲折，形如鬼画符。

“第二夜的‘魂酿’配方出来了。”沈青萝凑过来，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败军之甲’、‘寡妇之泪’、‘市井之谣’……这都什么跟什么？这些东西怎么找？”

如果说第一夜的材料虽然诡异，但终究是实物，那么第二夜的配方则完全走向了虚无与意象。

败军的甲片或许能在古战场遗址找到，但寡妇的眼泪？

街市的歌谣？

这要如何收集，又如何入酒？

“那个亡魂的执念，决定了魂酿的配方。”陈默忽然明白了什么，“第一位酒吏，他生前是酿酒师，执念与酒有关，所以配方里都是夜枭遗砂、阿卯血墨这类与亡者、与酒引相关的‘实物’。而第二位……恐怕他的故事，与战争、离别和流言有关。”

林语笙沉吟道：“如果我的猜想没错，这些虚无的材料，需要的不是它们的实体，而是它们承载的‘信息’或者说‘情感’。‘寡妇之泪’，我们需要的可能不是一滴真实的眼泪，而是蕴含着至深悲恸情绪的载体。‘市井之谣’，或许是一段流传甚广、能影响人心的歌谣录音……”

她的思路为众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渡魂，渡的本就是人心执念，那么酿造魂酿的材料，自然也该是人心与情感的凝聚物。

这一发现并未让任务变得简单，反而更加棘手。

他们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去寻找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并弄清楚如何将它们“酿”入酒中。

白日短暂，暴雨虽停，天空却始终阴沉得如同锅底。

三人分头行动，沈青萝凭借对地方历史的了解，去查阅古绵州相关的战事记录，试图锁定“败军之甲”的线索。

林语笙则带着她的设备，走访城中的老街区，试图捕捉那些流传于街头巷尾，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市井之谣”。

陈默则留守在帐篷里，守护着那朵幽蓝的魂焰。

他发现，这缕火焰像是活物，对他的情绪有着细微的感应。

当他焦虑时，火苗会微微摇曳；当他集中精神研究残简时，火焰又会变得稳定明亮。

他尝试着将一块普通的木炭靠近火焰，木炭毫无变化。

这火，不燃凡物，只为魂酿而生。

他盘膝而坐，闭上双眼，试图回忆起昨夜与那酒吏亡魂接触的每一个细节。

那刺骨的冰冷，那绝望的嘶吼，以及最后消散前的那一丝清明与解脱。

他意识到，自己作为“渡者”，不仅是酿酒人，更是聆听者。

他必须在酿酒之前，就尝试去理解下一个亡魂的痛苦。

夜幕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浓重的江雾从下游悄然弥漫上来，比前一夜更加厚重、粘稠，带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雾气很快吞噬了岸边的芦苇，淹没了渡口的石矶，缓缓向他们的帐篷逼近。

帐篷内，陈默正凝神注视着安放在石台上的陶甑。

那缕幽蓝的魂焰，在愈发浓重的江雾侵扰下，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它不再像白日那般稳定，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陈默的心，也随之揪紧。

他知道，这不是火焰本身出了问题，而是江面上，那个带着更深重怨念的亡魂，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