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比昨夜更浓,粘稠得仿佛有了实体,将孤舟包裹其中。
船头那簇幽蓝酒焰,在湿冷的雾气里挣扎着,光芒忽明忽暗,随时都可能熄灭。
老艄公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铃,铃身锈迹斑斑,透着一股陈旧的寒意。
他将铜铃系于船首的木杆上,江风吹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接着,他收起昨日那根普通的鼓槌,换上了一支通体乌黑的木槌,槌头似乎浸过油脂,泛着沉沉的暗光。
咚……咚……咚……
鼓声再次响起,却与昨夜的急促截然不同。
这声音低沉而滞涩,每一击都像是在泥沼中拖拽着千斤重物,缓慢,费力,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与压抑。
林语笙的心也跟着这鼓点一沉一坠,她连忙翻开怀中的笔记,借着微弱的焰光,指尖飞快地在泛黄的纸页上寻索。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富乐残简》一页的边缘,那里有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批注:“二狱剥皮者,痛贯三焦,非阴鼓不能召。”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贯穿了所有线索。
原来如此!
每一夜,他们要渡的亡魂,都曾是“九狱反酿”酷刑的受害者。
这些刑罚各不相同,所承受的痛苦也千差万别,因此,召唤它们的方式,也必须用对应的仪式!
昨夜是断骨,今夜,便是剥皮。
陈默显然也从鼓声中领悟到了什么,他神情凝重,无需林语笙提醒,便已开始调整配方。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张桑皮纸,在酒焰上燎得焦黑卷曲,那焦糊的气味,恰似皮肉被灼烧。
他将这灰烬捻碎,撒入酒中,象征着被剥脱的皮肤。
随后,又取出一小撮被冷霜浸泡过的花椒,那股刺鼻的辛辣里带着冰寒,为的是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感。
最后,他并指如剑,在自己指尖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坠入酒碗,瞬间融化,激活了整碗魂酿。
一股混合着焦糊、辛辣与血腥的诡异酒气升腾而起,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了幽深的江底。
江面中央,原本平缓的水流毫无征兆地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深处,一具全身被麻布紧紧缠绕的棺材缓缓上浮,水流从麻布的缝隙中汩汩流出,带着一股浓重的腐败气息。
“嘎吱——”
棺盖自行掀开,一个身影挣扎着从中爬出。
那是一个失去了全身皮肤的人,鲜红的肌肉与筋络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甚至能看到内脏在胸腔下轻微的搏动。
他每动一下,肌肉纤维都仿佛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带来剧烈的痉挛。
他艰难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船上的陈默,嘴唇费力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舌头,早已被割去。
老艄公手中的乌木鼓槌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在催促,在警告。
陈默端起酒碗,正要上前递送。
就在这一刹那,江面上骤起腥风,一团比夜雾更浓郁的黑雾凭空出现,如同一只捕食的猛禽,直冲船头那簇命悬一线的酒焰扑去。
“别信它!那是假的!”
一声清脆的呼喊划破了死寂。
阿醺的身影不知何时从虚空中闪现出来,他小小的身躯挡在林语笙身前,手中提着一盏只有拳头大小的迷你陶灯,灯芯里透出温暖的橘色光晕。
那团黑雾在灯光前微微一滞,随即变幻形态,化作一个温柔娴熟的中年妇人模样,她的面容,与林语笙记忆深处的母亲别无二致。
“笙笙,我的乖女儿,到娘这里来,江上冷,快过来……”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慈爱与思念,直击林语笙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林语笙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变得迷离,竟真的不由自主地抬脚向江边迈去。
“别去!”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幻觉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沈青萝,她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那是‘醉煞引魂术’!它会幻化出你心中最牵挂之人的声音和模样。你在阳世听过的声音越多,羁绊越深,就越容易被它拖进江里,永世不得超生!”
混乱之中,一阵令人牙酸的笑声从水下传来,那笑声黏腻而浑浊,如同发酵过度的酒糟在翻滚。
“咯咯咯……哥哥啊……你当年亲手把我封进这不见天日的酒窖,如今,却要你的徒弟来替你赎罪吗?”
是酒煞婆!
随着她声音的落下,那具刚刚爬出棺材的剥皮亡魂猛地调转方向,不再望向陈默,而是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五指弯曲如钩,直扑陈默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老艄公眼神一凛,一直平稳敲击的鼓槌汇聚了全身力气,猛地砸向鼓心!
“咚——!”
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在江心炸开,音波化作实质的冲击,狠狠撞在那剥皮亡魂的身上。
亡魂的动作瞬间僵直在半空中,仿佛被定住了身形。
阿醺抓住这个空隙,将手中的迷你陶灯往前一送。
那橘色的光晕并不刺眼,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正好笼罩在亡魂那张没有皮肤的脸上。
亡魂眼中的疯狂与怨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与涣散。
他看着灯光,仿佛看到了别的什么,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喃喃地挤出两个嘶哑的音节:“娘……我的脸……还能……穿衣服吗?”
陈默眼圈一红,强忍着泪水,将手中的魂酿递了过去,声音哽咽却坚定:“能,这次给你缝件新的。”
亡魂迟疑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轻烟。
在彻底消散前,那虚幻的烟雾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举着灯的阿醺。
阿醺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怔怔地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头的酒焰,在亡魂散去后,悄然由幽蓝转为青绿,亮度也比之前增强了几分。
老艄公默默地从腰间解下一块寸许长的竹牌,递给了陈默,然后塞进他的衣袋。
竹牌上用烙铁烫出一个古朴的“叁”字,代表着第三夜的资格,已经获准。
趁着众人不注意,沈青萝悄悄靠近陈默,指尖飞快地在那竹牌上描摹着。
当她的指腹滑过竹牌背面时,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对陈默和林语笙做了个口型。
林语笙凑过去一看,只见竹牌背面,竟藏着一行用刀刻出的极细小字:渡者非人,乃酒本身。
返程的船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
林语笙忍不住问阿醺:“你为什么不怕刚才的醉煞引魂术?”
男孩抱着他的小陶灯,摇了摇头,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因为我没有恨啊。那天,我只是想偷偷喝一口阿爹酿的原酒,结果脚滑掉进了江里。等我醒过来,就一直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能把我和爹娘的酒坛子一起打开的人。”他说完,抬起小手,指向远处岸边一座荒芜的孤坟,坟头上,正压着半块破碎的酒瓮。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头一紧,忽然觉得头顶那簇青绿色的酒焰,微微发热,似乎与那座孤坟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就在此时,船底传来一声沉重无比的撞击!
“咚!”
那声音不像是撞上了礁石,更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江底深处,狠狠地撞击着他们脚下的石台根基。
整艘船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老艄公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想也不想,抓起乌木鼓槌,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鼓面上连敲三下!
咚!咚!咚!
三声短促而尖锐的鼓音,在浓雾中传出老远。那是禁渡的警告!
然而,船上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警告已然无用。
那水下的东西,已经被惊动了。
第三夜,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们都必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