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孤舟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承载着生与死的重量。
第三夜的江风比前两夜更加阴冷,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指尖,想要抠灭船头那一点微弱的酒焰。
老艄公枯瘦的手从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对浸泡在琥珀色药酒里的眼球。
那眼球早已干瘪,浑浊的瞳仁像是凝固了千年的怨恨。
他将这对眼球恭敬地置于案前,随即坐回船尾,拿起一对乌木鼓槌,轻轻敲在了一面蒙着灰白皮革的“盲行鼓”上。
咚……咚……咚……
鼓声并不响亮,反而沉闷而压抑,节奏缓慢得令人心焦,像是盲人在无尽的黑暗中用拐杖探路,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这摸索般的节奏,正是为今夜要渡的“剜目狱”魂所奏。
陈默深吸一口气,江风中浓郁的水腥味也无法掩盖那对干枯眼球散发出的刺鼻药味。
他稳定心神,开始动手配酒。
一撮碾碎的萤火虫粉末撒入沸腾的酒醪中,微弱的绿光一闪而逝,这是以刹那的光明,引渡永恒的黑暗。
接着,几滴墨绿色的苦艾汁被滴入,据说此物能洗清眼中毒障,让亡魂在最后一刻得以目明。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传来,他将一口滚烫的舌尖血喷入酒中。
血丝如红线般在酒液中散开,一股奇异的香气混杂着血腥味,瞬间升腾而起,与那盲行鼓的鼓点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形的引魂之索,沉入漆黑的江底。
江水开始翻涌,不再是之前的水波,而是如同沸腾的沥青,咕咚咕咚地冒着黑色的气泡。
在孤舟正下方,一具棺材缓缓升起。
这具棺材通体由泡得发黑的阴沉木打造,最骇人的是,在棺盖双眼的位置,竟钉死了两颗硕大的青铜钉,铜锈斑斑,仿佛封印着什么绝不可窥探之物。
“咔……吱嘎……”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棺盖自行滑开。
一个全身湿透的身影缓缓坐起,他穿着破烂的囚服,双手在空中毫无目的地摸索着,最终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摸到了那两个早已愈合、只剩下两个深洞的眼眶。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迷茫和悲凉。
忽然,他空洞的眼眶转向了陈默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看”到船头那团跳跃的酒焰。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这契约的味道……变了。你是……新的契主?”
陈默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亡魂竟能感知到契约的更替。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亡魂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笑,笑声在江面上回荡,说不出的悲怆。
“原来已经换人了……我是第七个,他们都叫我‘瞎九’。呵呵……新契主,你听好了,我们不是罪人,我们只是替罪的羔羊。”
“替罪?”林语笙忍不住失声问道。
瞎九的头颅转向她,空洞的眼眶似乎在流淌着无形的血泪:“川太公那个老东西,当年走遍蜀地,寻访血脉至纯的童子。他说我们是天选之人,能承载酒神遗留的碎片。他将那些蕴含着罪魂反噬之力的酒灵碎片,一片片植入我们的身体。让我们日夜承受着剜目、断舌、凌迟的酷刑之痛,用我们纯净的血肉,去消磨那些罪魂的怨气。我们……只是他用来净化酒灵的容器!”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双手死死抠住棺材的边缘:“他说……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喝过什么,记得我们承受过的痛苦,我们……我们就算不上真正的死去!”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隆——!”
仿佛江底有万吨炸药被引爆,整片江面瞬间炸开,一股通天的黑潮冲天而起,其势之凶猛,竟让江心的孤舟如同玩具般被抛向半空。
那黑潮并非江水,而是由无数粘稠、怨毒的酒煞汇聚而成,在空中化作一张狰狞的妇人脸孔——酒煞婆出手了!
“毁坛!断酿!灭灯!”
黑潮中,万千醉煞齐声嘶吼,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狠狠拍在孤舟之上。
船头那团青白色的酒焰剧烈摇晃,瞬间被压缩到只有豆粒大小,眼看就要熄灭。
“稳住鼓点!”老艄公暴喝一声,手中鼓槌疾风骤雨般落下,试图用更急促的鼓音镇住这暴起的酒煞。
然而,一股无形的大力凭空出现,狠狠撞在他胸口。
老艄公闷哼一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船板上,嘴角溢出鲜血。
盲行鼓声戛然而止。
“我来!”林语笙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抢过滚落在地的鼓槌,学着老艄公的模样奋力敲击。
但她终究功力尚浅,对这渡魂的鼓点更是一窍不通,敲出的节奏非但没能镇魂,反而错乱不堪,充满了杀伐之气。
这错误的鼓音,仿佛成了催命的魔咒。
江面上,那些原本静静沉睡的棺列,竟一具具开始震动起来,棺盖开合,从中探出无数挣扎扭曲的手臂,似乎随时都要破棺而出!
“糟了!”陈默心头一沉,前有酒煞婆的黑潮压顶,后有百棺欲出,今日之局,已是十死无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蜷缩在角落的阿醺突然站了起来。
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她高高举起那盏一直抱在怀里的古朴陶灯,纵身一跃,竟直接跳入了江心那翻涌的黑潮之中!
“阿醺!”陈默和林语笙同时惊呼。
落入江中的阿醺,身体被黑潮瞬间吞没,但她高举的陶灯却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用尽全身力气,用清脆的童音高声喊出一句古老的童谣:
“灯在人在,酒断魂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陶灯的光芒骤然扩散,形成一道巨大的金色光环。
光环所及之处,那汹涌的黑潮竟如遇克星般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纷纷退避。
那些狰狞的醉煞被光芒一照,立刻惨叫着化为青烟。
光环虽然暂时逼退了黑潮,但范围有限,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阿醺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的青城山地窟深处,那具早已冰冷的阿卯遗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紧闭的双眼未动,但那只被血墨纹上“鱼凫目”的左手掌心,眼形图腾竟倏然睁开!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光从掌心射出,洞穿层层岩石,撕裂夜空,如天外神剑般直贯涪江上空!
正在船上苦苦支撑的陈默,脑中轰然一震。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师父……我也想……渡一次。”
是阿卯!
紧接着,陈默骇然看见,一道金光自九天垂落,而在金光之中,一缕缕血墨凭空渗出,在空中自行勾勒,转瞬间便画出了一道玄奥繁复的符印。
那符印仿佛拥有生命,精准无误地盘旋而下,落入陈默面前那锅正在熬煮的魂酿酒中。
刹那间,奇迹发生。
原本因为怨气和血引而显得有些浑浊的酒液,瞬间变得清澈见底,宛如世上最纯净的琥珀。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冽酒香,以孤舟为中心,排山倒海般扩散开来,压过了江水的腥臭,盖过了酒煞的怨毒,弥漫了十里江岸。
那一直沉浸在痛苦中的亡魂瞎九,闻到这股香气,空洞的眼眶里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味道……这味道……是我妹妹阿春当年埋在桃花树下的最后一坛春醪啊……”
他不再需要陈默劝说,主动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陈默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千行泪。
瞎九身上的怨气与死气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竟慢慢恢复了少年时的清秀模样。
在魂体即将化作光点消散的前一刻,他努力地伸出手,隔着光环,轻轻触碰了一下阿醺的脸颊。
“孩子,谢谢你……让我看见了光。”
随着瞎九的魂魄被彻底渡化,船头那即将熄灭的酒焰“轰”地一下,骤然拔高三尺,颜色也由青白转为纯粹的苍青色,稳稳地悬浮在陈默的头顶,散发着温暖而强大的气息。
风暴中心的黑潮似乎也因这变故而出现了一丝凝滞。
就在这短暂的平静中,一道半透明的残影悄然浮现在陈默面前。
正是手持戒尺的辛丙夫子。
他神情肃穆,尺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点在了陈默的额心。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涌入陈默的识海。
“你承受断舌之痛,渡化剜目之怨,身染血引,心有慈悲,已符合‘渡酿师’之格。然而,七夜之期未满,此为大考。第七夜若败,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话音刚落,辛丙的残影便如青烟般消散无踪。
江面上的黑潮缓缓退去,重新沉入江底,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醺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送回了船上,虽然脸色苍白,但并无大碍。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几十具重新归于平静的棺材,在提醒着众人刚才的凶险。
林语笙扶起虚弱的老艄公,看着江面上重新平静的棺列,声音有些发颤地低声问道:“陈默,我们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利用他们的痛苦,去完成一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目的的仪式?”
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无人能答。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前那枚属于阿卯的竹牌,入手温润。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富乐山巅的方向,夜色中,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如神明般俯瞰着这一切。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也许都不是。我们只是在替那些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人,把他们应喝的酒,端到他们面前。”
话音刚落,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再次从江底传来。
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耳,充满了金属扭曲的质感。
仿佛有什么沉重而畸形的东西,正在被强行拖拽着,刮擦着江底的淤泥与岩石,缓缓上浮。
老艄公猛地抬起头,他没有去看江面,而是死死地盯着船舷边水波荡漾的倒影。
水面倒映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可不知为何,那倒影中的皱纹,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
他的脸,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确定的速度,朝着年轻时的模样变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