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游移，重塑着骨骼与肌肉的纹理。

    这诡异而缓慢的逆生长，与江心那口缓缓上浮的棺材形成了某种不祥的共鸣。

    第四具棺材终于完全破水而出，形态之扭曲，令见者心寒。

    它不像是一口棺材，更像是一个被人用蛮力肢解后，又被胡乱拼凑起来的木匣。

    四角钉着粗大的铁楔，锈迹斑斑，深深嵌入木纹之中，仿佛钉住的不是木板，而是某种誓要挣脱的狂暴魂灵。

    老艄公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覆着暗绿色蛇皮的小鼓，鼓槌则是一截泛黄的指骨。

    他左手托鼓，右手执槌，敲出了一段极其怪异的节奏。

    那鼓声并不响亮，却沉闷得能穿透耳膜，直击心脏。

    鼓点断断续续，毫无章法，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人体骨节被生生折断、错位的声音，听得人牙酸骨麻。

    “肢解鼓……”林语笙手中的残简无风自动，她迅速翻到一页，对照着上面的批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凑到陈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这面鼓是用来镇压被施以极刑的怨魂的。简上说，此魂生前是宫廷秘藏的酿酒试味官，职责是品鉴天下奇酒。他因误判了一坛名为‘通冥酒’的剧毒贡酒，导致皇室宗亲暴毙，龙颜大怒，被处以世间最残忍的‘反酿刑’。”

    她顿了顿，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他的四肢被一寸寸割下，投入他亲手酿造的美酒瓮中，直至血肉消融，化为酒糟。他的灵魂也被永世禁锢在‘断肢狱’中，日夜承受骨肉分离之苦。”

    林语笙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口剧烈震颤的棺材，对陈默道：“他生前因‘味’而死，死后怨念也与‘味’相连。这一夜……不能再靠你的血引了，必须用‘忆味’之法，唤醒他魂魄深处最后的执念。”

    所谓的“忆味”，便是以自身为鼎炉，重现亡魂生前最刻骨铭心的一味。

    这比血引更加凶险，施术者需将自己的神识与亡魂残存的记忆碎片相连，亲身体验其临终前的所有感官，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亡魂的痛苦记忆中，神魂俱灭。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

    他闭上双眼，强行压下舌根处传来的阵阵腐痛。

    那痛楚仿佛活物，正不断啃噬他的味觉神经。

    他将颤抖的指尖探入船头的陶甑之中，那里面并非真正的酒液，而是由江心酒焰蒸腾而起的雾露凝结而成。

    指尖蘸取了些许冰凉的“酒液”，他没有饮下，而是抬手，轻轻涂抹在自己的眉心祖窍。

    刹那间，一股混杂着醇厚酒香与刺鼻血腥的记忆洪流，冲垮了他的神识。

    眼前的江面、孤舟、同伴尽数消失。

    他置身于一座古朴的酒坊，窗外大雪纷飞，坊内炉火正旺。

    一个身着素衣的青年，正跪坐在一张黑漆方案前，神情肃穆而虔诚。

    他，就是陈默，陈默，也成了他。

    他双手颤抖地捧起案上的一盏白玉酒杯，杯中酒液清澈如冰，却在灯火下隐隐透出诡异的幽蓝色。

    酒入喉，并非想象中的辛辣或甘醇，而是一种极致的“裂”。

    先是喉头，然后是食道，再到五脏六腑，每一寸肌肉纤维，每一条经络，都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刀锋寸寸割裂。

    剧痛排山倒海而来，他惨叫着翻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

    可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等候的弟子，发出了最后的嘶吼：“此酒……不可封坛！”

    这是他作为试味官，最后的职责，最后的警示。

    记忆的潮水猛然退去。

    陈默“轰”地睁开双眼，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

    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但他心中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悲凉与敬意。

    “他不是罪人……”他声音沙哑地对众人说，“他是替我们这些后世的酿酒人，尝尽了世间最烈之毒的英雄。”

    说罢，他不再迟疑，凭借着那段鲜活的记忆，开始复刻那夜的“通明酒”。

    他抓起一把沈青萝备好的冻梅汁，投入甑中，那彻骨的寒意，正合那雪夜的酷寒。

    他又取出一包碾碎的兽骨粉末，撒入其中，象征着那断肢碎骨之痛。

    最后，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卯。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主动伸出左手，只见他掌心那枚“鱼凫目”印记微微一闪，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缓缓渗出，滴入甑中。

    阿卯虽死，但其血中蕴含的“鱼凫目”灵性，却是勾连世间一切残魂执念的最佳媒介。

    三味齐入，甑中酒气初升。

    那香气不再是单纯的酒香，而是混合着梅之清冽、骨之沉寂与墨之幽玄，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悲壮的故事。

    江面之上，以孤舟为中心，骤然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那具扭曲的棺材开始前所未有地剧烈震动，钉在四角的铁楔承受不住内部力量的冲击，“铛！铛！铛！铛！”四声脆响，接连崩飞，坠入江中！

    棺盖轰然开启，一道残缺的魂影缓缓坐起。

    他的身形尚算完整，双臂却自肩头处齐根而断，伤口处血肉模糊，不断有黑气溢出。

    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而痛苦的呜咽：“我想……我想再抱一次我的女儿……可我连手都没有了……”

    他的执念，并非那杯酒，也并非那场冤案，而是他再也无法拥抱的女儿。

    就在此时，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自江底的裂隙中传来，仿佛指甲刮过铁锅：“哥哥啊，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怨你！怨你酿出这断魂的酒！”

    话音未落，江面黑潮翻涌，数十道形态各异的醉煞破水而出，它们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怨毒的光芒，目标明确，直扑船头那团作为阵眼的酒焰！

    阿醺惊呼一声，立刻提起手中的引魂灯，试图用灯光阻挡。

    然而，一道酒煞幻影却如鬼魅般绕过灯光，瞬间贴近了他。

    那幻影在空中扭曲，化作一个严厉老者的模样，正是阿醺生前酒坊的师父。

    他声色俱厉地喝道：“孽徒！谁准你偷喝原酒？！你这辈子也酿不出你爹那样的酒！该罚！”

    “师父……”阿醺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

    往日的斥责与自卑瞬间淹没了他，他抱着头，痛苦地哭泣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尝一口……我想酿出像爹那样的酒……”他竟陷入了心魔，对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危急关头，陈默眼中厉色一闪。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传来，他将一口蕴含着自身精元的血雾，猛烈地喷向那团即将被醉煞扑灭的青白色酒焰！

    “噗——！”

    血雾触及火焰，火焰并没有因此熄灭，反而猛地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炸开，形成一道环形的赤金色光幕，将整艘小船牢牢护在其中！

    那些扑上来的醉煞撞在光幕上，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被灼烧得黑烟滚滚。

    光幕的强光之下，那断臂亡魂的身后，竟缓缓浮现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虚影。

    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正伸出稚嫩的小手，带着哭腔呼喊：“爹——！”

    亡魂如遭电击，整个魂体剧烈震颤，他难以置信地回望，喉中爆发出压抑了百年的嘶吼：“兰儿！！”

    就是现在！

    陈默抓住时机，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甑中那杯刚刚复刻完成的酒，一步步走到船舷边，递向那亡魂。

    “她一直在等你回家……”陈默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异常坚定，“这杯酒，是你当年没喝完的那一口。喝了它，了却尘缘，去见她吧。”

    亡魂颤抖着，试图伸出那不存在的手臂去接。

    陈默会意，将酒杯凑到他嘴边。

    亡魂将残酒一饮而尽。

    魂体在金光中开始变得透明，在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喃喃自语：“告诉兰儿……爹的手……现在能抱她了。”

    话音落下，魂飞魄散。

    而船头那团酒焰，也在此刻由青白彻底转为纯粹的淡金色，光芒虽然不再那么刺眼，却更加温润厚重，亮度比之前足足倍增。

    江面重归寂静，黑潮与醉煞尽数退去。

    老艄公默默划着船，回到陈默身边，递过来第四块刻有“肆”字的竹牌。

    沈青萝伸手接过，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竹牌的背面，感到一丝异样的刻痕。

    她翻过竹牌，借着金色的焰光，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竹牌背面，用古老的刀法刻着一行小字：渡者非人，乃酒本身。

    她猛地抬头，望向船头的陈默。

    此刻的他，嘴角正不断溢出暗红色的血丝，脸色灰败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却依旧像一杆标枪般，挺直了脊背，凝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突然，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都要巨大的撞击声，从遥远的江底传来，这一次，仿佛是整座作为阵基的石台，都开始了崩塌。

    老艄公脸色剧变，手中的骨槌第一次失去了节奏，在蛇皮鼓上“咚！咚！咚！”连敲三记急促的重音——那是摆渡人之间代代相传的“禁渡”警告！

    然而，船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退路。

    第五夜，必须继续。

    无人言语，死寂的沉默中，一直笼罩江面的浓雾开始发生质变。

    它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水汽，而是渐渐凝结成细微的白色霜粒，簌簌落下，铺在乌黑的船头甲板上，宛如撒上了一层冰冷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