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极度的严寒,让流淌的江水都仿佛迟滞了。
老艄公佝偻的身子在霜粒中显得愈发单薄,他从船舷下摸索着,取出一面焦黑的小鼓。
那鼓不知是何种皮质,早已干枯,鼓面布满了蛛网般的深刻裂痕,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碎裂。
他将鼓置于膝上,拿起一根同样焦黑的鼓槌,深吸一口气,猛然敲下。
声音沉闷得不像话,不似鼓声,倒像是无数颗心脏被投入烈火,在焚烧中发出的最后挣扎与共鸣。
这声音穿透了寒霜与江雾,沉沉地砸进每个人的心口,让人胸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与悲怆。
“五狱焚心者,魂火自燃,非敬不召。”林语笙的手指抚过残简边缘那一行血朱批注,指尖冰凉,内心却被那鼓声震得滚烫。
她失声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明白了……这鼓声不是在驱邪,是在召唤!今夜要渡的,不是寻常的亡魂,他们是……是‘殉酿者’!”
陈默闻言,所谓殉酿者,是古法酿酒中最惨烈、也最禁忌的一环。
传说有些惊世佳酿,非人力可成,需有酿酒师自愿以心火为引,将毕生技艺与魂魄一同献祭,才能催生出那通神的一味。
这种亡魂,怨气与愿力交织,早已超越了寻常鬼魅的范畴。
“没错,”老艄公的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对他们,寻常的渡魂法门是侮辱。唯有行古礼,焚旧誓,才能唤醒他们的灵,与他们对话。”
陈默不再犹豫,对阿醺沉声道:“把那块老曲拿来。”
阿醺点点头,从船舱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油布包裹。
布一揭开,一股浓烈到近乎刺鼻的陈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一块埋藏了整整三十年的老酒曲,色泽暗沉,表面布满了奇异的菌丝纹路,仿佛一件有生命的古物。
陈默将老曲置于一个黄铜盆中,划开指尖,滴入三滴鲜血。
随即,他引燃火折,点向酒曲。
火焰升腾的瞬间,并没有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反而是一声凄厉尖锐的哀鸣从火中迸发,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生灵在烈焰中被一同焚烧。
火光摇曳,映照着陈-默苍白而坚毅的脸。
他没有丝毫退缩,双膝重重跪倒在甲板的寒霜上,对着那盆哀鸣的火焰,郑重地叩首三次。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与冰冷的甲板亲密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
而后,他抬起头,残破的舌头在口中艰难地搅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晚辈陈默,今承酒契,代问诸君——尔等……所愿,可是……归家?”
话音刚落,那盆火焰猛地向上窜起三尺多高,火光中,无数扭曲的身影浮现出来。
有一个抱着巨大酒瓮纵身跃入酿造烈焰的老匠,他的脸上带着决绝的笑容;有一个身着嫁衣的少女,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汇入酒浆之中,神情悲悯而虔诚;还有一个头戴羽冠的巫祝,在祭坛之上引火自焚,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身影在火中交错、重叠,最终汇成一道低沉而浩大的合声,在江面上回荡:
“吾等不求归,唯愿……酒不断。”
这声音充满了执念,仿佛是一种跨越生死的誓言。
就在此时,下方的江水开始剧烈翻涌,一个巨大的漩涡凭空出现。
江底深处,第五具棺材缓缓升起。
这具棺材与之前的截然不同,通体呈现一种深邃的赤红色,仿佛在烈火中煅烧了千年,棺身上烙印着无数火焰的纹路。
棺材浮出水面,悄无声息地停在小船前方。
棺盖自行滑开,同样无声无息,仿佛从未闭合过。
棺中并非躺着尸体,而是一名男子端坐的身影。
他身披一件早已烧得焦黑的长袍,身形枯槁,最骇人的是他的胸口,竟是一个碗口大的空洞,皮肉向内翻卷,已经炭化。
而在那空洞的正中心,一朵幽蓝色的火焰,正如同心脏般静静地燃烧、跳动。
男子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和胸口火焰同源的幽蓝鬼火。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时间和空间,直直地钉在陈默身上。
“你,是新的契主?”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可知我,为何焚心?”
陈默迎着他慑人的目光,坦然地摇了摇头。
那男子嘴角扯出一丝冷冽的讥笑:“因为川太公说过,这世间的酒,要有一股‘真味’。而这真味,需以命来换。若无人肯为酒舍命,人间,便再无真味。”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猛地从江雾深处炸响,瞬间撕裂了这庄严肃穆的氛围:“骗子!一群骗子!你们才是吃人血、啃人骨的贼!”
黑色的潮水伴随着怒吼汹涌而至,江面瞬间沸腾。
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影从黑潮中拔地而起,正是那酒煞婆。
但此刻的她,比之前任何一次现身都要恐怖,身形暴涨如山,原本遮蔽双眼的厚重霉斑竟在愤怒中片片剥落,露出一双眼睛。
那曾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如今却只剩下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我也曾信过这话!”她用足以震碎人耳膜的声音咆哮着,指向棺中那焚心亡魂,也指向陈默,“我为了试那所谓的‘通神酒’,甘愿焚心七日!我以为自己是英雄,是成全大义的殉道者!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灵智未散就被活埋在酒窖底下!我们不是英雄,我们是你们供奉在祭坛上,用来屠宰的牲口!”
话音落下,她猛地挥动巨臂,掀起一道挟裹着无尽怨气的滔天巨浪,浪头直扑陈默头顶那盆燃烧着酒曲的火焰!
那是沟通殉酿者的唯一媒介,一旦熄灭,前功尽弃,甚至会遭到所有亡魂的反噬。
老艄公脸色剧变,手中的鼓槌疯狂地加速,咚咚咚的鼓声愈发急促,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跳也一并敲进去。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那面焦黑的鼓皮再也承受不住,从中间彻底崩裂。
一股鲜血顺着鼓槌,从老艄公虎口处汩汩流淌而下。
就在那巨浪即将拍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棺中的焚心亡魂突然动了。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右手,竟直接伸入自己胸口的空洞中,将那朵幽蓝色的“心火”硬生生拔了出来!
“姐姐,”他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久远的叹息,“你的火,我一直替你留着。”
他手腕一抖,那朵幽蓝的火焰化作一道流光,不偏不倚地射向酒煞婆。
酒煞婆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巨大的身躯竟来不及躲闪。
火焰瞬间没入她同样空洞的胸膛。
刹那间,酒煞婆如遭雷击,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脸上狰狞的怨毒之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与悲痛。
两行浑浊的泪水,混杂着残余的霉斑,从那双曾经美丽的眼中滚滚滑落。
“你……你还记得我?”她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沙哑的、不敢置信的呜咽。
“九百零七人中,你是第一个在被活埋时,喊出‘我不甘’的人。”焚心亡魂轻叹一声,仿佛在追忆一段被尘封的血色往事,“我们……没忘你。”
“啊——”
酒煞婆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中再无半点愤怒,只有积压了数百年、无处宣泄的恸哭。
随着她的哭声,那些原本围攻小船的醉煞群,竟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凶性,纷纷停止了攻击,在翻涌的江面上跪伏下去,发出阵阵悲鸣。
哭了许久,酒煞婆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陈默,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悲凉,有审视,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第五夜……我放你过。”她的声音沙哑依旧,“但第六夜,我要亲眼看看,你口中的‘渡’,究竟能不能渡得了……恨。”
说完,她庞大的身躯化作一团浓郁的黑雾,连同漫江的醉煞,一同沉入了漆黑的江底。
江面恢复了平静,焚心亡魂将目光转回陈默,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又生出了一朵稍小一些的幽蓝火焰。
“接住它,”他说,“这是‘心火种’,是我们九百零七人的愿力所聚。有它在,你的酒灯,永不熄灭。”
陈默伸出手,正欲去接。
那朵火焰却灵巧地绕过了他的手掌,化作一道柔和的弧线,轻飘飘地飞入了旁边阿醺一直捧着的小陶灯里。
呼——
小陶灯的灯焰骤然一亮,驱散了周遭的寒霜,光芒温暖而不刺眼,映出了阿醺那张稚嫩的脸上,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焚心亡魂的身影连同那具赤红色的棺材,也缓缓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第五夜,终于过去了。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稍稍喘息之时,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的寂静,开始笼罩这条大江。
风停了,浪息了,就连那漫天飞舞的霜粒,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半空中。
江面平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绝对的静止。
死寂之中,陈默清晰地听到了从江底深处,传来的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拖拽声。
第六具棺材,开始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