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审讯室顶灯惨白的光打在周永斌脸上,将那瞬间崩塌的镇定照得无所遁形。汗水不是渗出,是几乎立刻从他额头、鬓角涌了出来,汇聚成流,划过他煞白的脸颊。他放在桌上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而泛出青白色。
“不…不可能…”他重复着,声音像是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干涩,“我没有…我根本没碰过他!他的指甲里怎么会有我的…这不对!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赵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技术报告不会弄错。周先生,现在你需要解释,为什么你的DNA会出现在死者,也就是你的上司,张建国的指甲缝里。根据我们之前的调查,你和他私下似乎并无太多工作以外的交集。”
“交集?我…”周永斌猛地喘了口气,眼神慌乱地扫过林薇,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一样,“年会!对,年会!抽奖的时候,张总给我颁奖…不对,特等奖是薇薇…是之前,之前工作上递文件的时候,可能…可能不小心碰到过?”他的解释语无伦次,漏洞百出。
林薇坐在旁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周永斌这副濒临崩溃的样子,看着他眼神里那份真实的、不似作伪的惊惶和难以置信,一个更加荒诞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深水炸弹般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的DNA为什么会在那里。
如果他真是凶手,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连伪装、丝巾、时间差都算计在内,怎么会留下如此致命的证据?这不符合逻辑。除非…这DNA,是别人放进去的。
是谁?
张总死前挣扎时抓伤了凶手?如果凶手是周永斌,他应该会检查并处理掉这类痕迹。如果不是他,那真正的凶手,是如何拿到周永斌的DNA,并放入张建国指甲缝的?
她口袋里的那条丝巾,此刻更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指向不明的危险物。她不能拿出来。在弄清楚周永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这诡异的DNA出现的原因之前,这条丝巾是她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危险的筹码。
“不小心碰到,能在指甲缝里留下足够检测的皮屑组织?”赵警官显然不信周永斌的说辞,语气带着压迫感,“周先生,我建议你冷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案发当晚,除了停车场那十五分钟,你到底还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你和张建国之间,是否存在我们尚未掌握的矛盾或经济往来?”
“经济往来…”周永斌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林薇一眼,又迅速垂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住,“没有…我和他没什么…”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经济往来?那份抵押合同!周永斌借了八十万!这笔钱的去向?和張總有關嗎?
她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赵警官,我想起来一件事。”
瞬间,赵警官和周永斌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周永斌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什么事?”赵警官问。
“年会那天,我抽中特等奖之前,”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避开周永斌的视线,“张总…他曾私下找过我,说…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些…过分的要求,他就可以让我拿到特等奖。”她选择性地说出了部分事实,隐去了周永斌可能知情以及她自己的拒绝细节。
赵警官眼神一凝:“特等奖?价值一百八十八万的钻石项链?他明确表示可以操作?”
“是的。”林薇点头,“我当时拒绝了。但我觉得,这条项链的设定可能本身就有问题。会不会…张总利用年会奖品在进行某种…非法的资金转移?”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赵警官陷入沉思。周永斌则猛地抬起头,看向林薇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件事,随即又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非法资金转移…”赵警官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确实是一个新的调查方向。我们会重点核查年会奖品的采购流程和资金流向。”
他再次看向周永斌,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强的引导性:“周先生,如果你和张建国之间存在某种被迫的,或者不为人知的交易,而现在你觉得自己被陷害了,说出来,可能是你唯一自救的机会。指甲里的DNA是铁证,如果你不能给出合理解释,那么即使没有直接目击证据,你的嫌疑也无法洗清。”
周永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看了看赵警官,又看了看林薇,嘴唇哆嗦着,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他刚吐出一个字。
突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赵队,有个叫李泽的人来自首,说张建国是他杀的。”
!!!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审讯室里炸开。
赵警官猛地站起身:“什么?带他去二号审讯室!我马上过去!”他快速对记录员交代了几句,又深深看了周永斌和林薇一眼,“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说完,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被关上,审讯室里只剩下林薇和周永斌两人。
空气死寂。
林薇的大脑一片混乱。李泽?这个名字很陌生。是谁?为什么来自首?如果他是真凶,那周永斌指甲里的DNA怎么解释?她口袋里的丝巾又怎么解释?
她看向周永斌,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眼神里的惊惶未退,却又多了一丝茫然和…恐惧?
“李泽…是谁?”林薇低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周永斌摇了摇头,脸色依旧苍白:“我不认识…没听说过…”
“那你的DNA…”林薇追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周永斌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双手用力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根本没进过他房间!我怎么会…怎么会留下DNA在那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反应不像是装的。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困惑和恐惧,伪装不出来。
林薇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那你告诉我,年会那晚,停车场那十五分钟,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真的只是在看着我睡觉?”
周永斌的身体僵住了。他避开林薇的目光,嘴唇紧抿,沉默下来。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果然隐瞒了事情。
“还有,”她继续逼问,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西装口袋里,那条和白丝巾…是怎么回事?”
周永斌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薇,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话语。“你…你翻我口袋?!”
“回答我!”林薇寸步不让,尽管心脏已经跳得快要爆炸。
周永斌的脸色变幻不定,恐惧、挣扎、犹豫…最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我不知道…”他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传出来,带着绝望的哭腔,“我不知道那条丝巾为什么在我口袋里…那天早上,我准备穿那套西装来保释你,穿上身就感觉口袋里有东西,摸出来一看…就是那条丝巾…上面…上面还有血…我吓坏了…我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我以为是有人要陷害我…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偷偷藏起来…”
他的解释听起来荒谬至极,但却奇异地和 Lín Wēi 之前的猜测吻合了——如果周永斌也是被陷害的环节之一。
可是,谁有能力,同时将两条沾有证据的丝巾,一条作为凶器留在现场指向林薇,一条塞进周永斌的口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周永斌的DNA放入死者指甲缝?
这个李泽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赵警官走了进来,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复杂。他身后跟着一个警员,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
赵警官的目光在周永斌和林薇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周永斌身上。
“周永斌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审慎的平静,“关于你DNA出现在死者指甲缝里的问题,暂时可能不需要你解释了。”
周永斌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赵警官接下来的话,却让那丝希望瞬间冻结。
“来自首的李泽,提供了完整的作案过程,并且…”赵警官顿了顿,从身后警员手里拿过那个证物袋,放在桌上。
证物袋里,是一部老旧的翻盖手机,和一把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铜钥匙。
“他交出了这个。声称这是他从张建国房间里拿走的,属于‘雇主’的东西。”
赵警官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说道:
“根据李泽的指认,以及我们初步核实…雇佣他杀死张建国,并策划了这一系列陷害行动的人…”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审讯室里。
“是你的父亲,周国华。”
周…国华?
林薇的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她公公?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和蔼可亲,偶尔来家里吃饭还会给她带点小礼物的退休老教师?
这怎么可能?!
她猛地看向周永斌。
周永斌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刚才听到DNA证据时还要惨白。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仿佛世界彻底崩塌的绝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子的抽气声,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直挺挺地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停止了。
父亲…?
雇佣杀人…?
陷害他和薇薇…?
这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恐怖事实。
“不…不可能…”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带着破碎的颤音,“我爸他…怎么会…你骗我…你们骗我!”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警官冷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们已经在安排对周国华的传唤和调查。李泽提供了部分汇款记录和通讯记录作为证据。目前看来,他的供词…可信度很高。”
他拿起那个证物袋,晃了晃里面的翻盖手机和钥匙:“这部手机,是周国华与李泽的单线联系工具。这把钥匙,根据李泽的说法,能打开某个寄存柜,里面放着周国华支付的另一半酬金,以及…可能还有其他东西。”
周永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林薇呆若木鸡地坐在旁边,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场荒诞离奇的戏剧。公公周国华?那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人?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张建国?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而复杂的方式,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拖入深渊?
她猛地想起那份抵押合同!周永斌借的八十万!难道和这件事有关?周国华知道儿子借了巨款?这借款的对象“鼎鑫投资”,和张建国有没有关联?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缠绕,指向那个她从未怀疑过的、温和的老人。
赵警官看着彻底崩溃的周永斌和震惊失语的林薇,沉声道:“案件有了重大突破,但情况也更复杂了。你们先回去,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调查。尤其是你,周永斌,在你父亲到案澄清之前,你依然是重要嫌疑人,不得离开本市。”
浑浑噩噩地办完手续,林薇和周永斌一前一后走出公安局。外面的阳光刺眼,林薇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
周永斌像一具行尸走肉,眼神空洞,脚步虚浮。林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仿佛瞬间被击垮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恨他之前的隐瞒和可疑?有。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如果这一切真是周国华所为,那他们两个人,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回到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压抑、猜疑、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周永斌径直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林薇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条白丝巾。现在,这条丝巾的意义又变了。它不再是单纯指向周永斌的罪证,而是成为了周国华庞大陷害计划中的一个关键道具。
周国华是如何将这条沾有张总DNA的丝巾放进周永斌口袋的?他如何拿到周永斌的DNA并放入死者指甲缝?他如何找到并雇佣了李泽?他和张建国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布下如此精密的局?
一个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拿出手机,再次搜索“鼎鑫投资咨询有限公司”。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在一个极其隐蔽的企业信息查询网站角落,她发现了一条关联信息——鼎鑫投资的一名隐名股东,名字叫张建国。
张建国!
周永斌抵押房产,向张建国暗中持股的公司借了八十万!
那么,周国华是因为儿子欠了张建国巨款,被逼无奈,才动了杀心?甚至可能,张建国还利用这笔借款威胁了周国华什么?
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连儿子一起陷害的方式。
林薇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她拧动门把手,门没锁。
房间里,周永斌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
“永斌,”林薇轻声开口,“鼎鑫投资,张建国是股东。你借钱的事,爸是不是知道了?”
周永斌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没有回头,但压抑的抽泣声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林薇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声音,缓缓说道:
“那八十万…不是我要借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提:“什么意思?”
“是爸…”周永斌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是他让我去借的。他说他有一个稳赚不赔的投资项目,急需一笔钱周转,用我们的房子抵押最快…他保证很快就能还上…”
林薇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他让你…去借的?”
“嗯…”周永斌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我当时也没多想…他是爸啊…我怎么会…”
所以,从抵押借款开始,周永斌就已经踏入了周国华设下的第一个圈套。他成了周国华计划里,与张建国产生直接经济纠纷,从而具备杀人动机的完美铺垫!
“那投资项目…”林薇追问。
“根本不存在。”周永斌的声音充满了绝望,“钱一转过去,他就说项目黄了,钱亏掉了…我还傻乎乎地安慰他…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算计。算计自己的亲生儿子。
林薇看着周永斌颤抖的背影,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同情。他或许隐瞒了停车场的真相,或许在某些时刻对她不够坦诚,但在被他父亲利用和背叛这件事上,他受到的打击,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
就在这时,林薇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听起来。
“是林薇女士吗?”对面是一个略显焦急的陌生男声,“我是老周,周国华的同事,退休前和他一个办公室的。”
林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是。您好,有什么事吗?”
“哎呀,可算找到你联系方式了。老周前两天托我帮他找个旧东西,说他忘在学校档案室一个旧柜子里了,钥匙好像在你家他以前住的那个房间抽屉里?是一把黄铜的小钥匙,有点年头了。他让我找到直接交给他,但我这临时有点急事要出趟远门,你看你能不能帮忙找找,我给老周送过去?”
黄铜钥匙!
林薇的呼吸骤然停止!和那个自首的李泽交出来的,能打开寄存柜的钥匙,描述一模一样!
周国华在找这把钥匙!他可能还不知道钥匙已经落在了警方手里!
“喂?林女士?你在听吗?”
林薇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哦,在听。黄铜钥匙是吧?我…我找我看看。找到了怎么联系您?”
“找到了你给我发个短信就行,就这个号码。我忙完联系你。麻烦了啊!”对方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林薇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周国华在找那把钥匙。那把可能藏着剩余酬金和其他证据的钥匙。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揭开更多真相,甚至…反击的机会。
她看向床上依旧沉浸在巨大打击中的周永斌,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条冰冷柔滑的白丝巾。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了幕后那只苍老而狰狞的手。但前方的路,却显得更加黑暗和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周国华布下了这个局,那么,作为棋子,她也要想办法,跳出这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