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刻痕
日子,在这间临街的老屋里,仿佛被拉长、压扁,最后凝固成一种简单到近乎原始的循环。
劈柴,挑水,喝粥,刻木头。
剩下的就是睡觉。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没有追问。
老人像一块真正的山岩,沉默地存在着,日复一日地进行着那些仿佛刻入生命本能的劳作。赵昭明则像一块被山洪冲来的浮木,被动地、笨拙地嵌入了这个循环。
最初的几天,他的身体在尖叫抗议。
肩膀被扁担磨破,结了痂又被磨破,火辣辣地疼,仿佛时刻扛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臂因为劈柴而酸胀得抬不起来,虎口震得发麻,连端起粗陶碗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腰背像是被重锤反复敲打过,每一下弯腰挑水都伴随着骨骼的涩响。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让他久久无法入睡。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近乎折磨的体力消耗中,他那颗被无数纷乱念头和尖锐痛苦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被迫的安宁。
他没有精力再去反复咀嚼那些背叛和诬陷,没有力气再去对抗脑海中那些恶毒的幻听。当身体极度疲惫时,大脑也会被迫停工。入睡变得简单,尽管依旧无梦,却深沉得像昏厥。
老人从不指点他该如何做,只在他动作错得离谱、或效率低到令人发指时,才会吐出几个简短的词。
“轴,死了。”——当他挑水时全身僵硬,试图用蛮力对抗扁担的颤动时。
“眼,看纹。”——当他抡起斧子闭眼瞎劈,只在木柴上留下浅白的砍痕时。
“呼吸,乱。”——当他因为用力过猛而憋得满脸通红、气喘如牛时。
这些词像石头一样砸过来,不带情绪,却总能精准地砸中他问题的核心。
赵昭明沉默地听着,沉默地尝试调整。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去观察老人。
观察老人如何看似随意地一瞥,就能找到木柴最脆弱的纹理走向。观察老人如何运斧,不是靠膀子的大力,而是靠腰腿的支撑和手腕瞬间的爆发。观察老人挑水时,扁担如何在肩上有节奏地颤悠,脚步如何与那颤悠契合,仿佛不是人在挑水,而是水在借着人的步伐自行流动。
他甚至开始观察老人刻木头。
那是老人除了基本生存劳作外,唯一会做的事情。就着油灯或天光,坐在小凳上,拿着刻刀,对着一块块寻常的木料或石坯,一坐就是大半天。刻刀在他手中,不像工具,倒像是手指的延伸。沙…沙…沙…声音细密而均匀,带着一种让人心静的魔力。
他刻的东西很杂,有时是小小的木偶,线条粗犷却充满生气;有时是镇纸石兽,憨态可掬;有时只是随意地在木料上留下一些流畅的、看不懂的纹路。
赵昭明从未见过他刻棋盘或棋子。
某日下午,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无法户外劳作,老人便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天光,雕刻一块巴掌大的、质地细密的黄杨木。
赵昭明坐在他对面的门槛上,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屋内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雨水规律的滴答声。
他看得有些出神。
老人的手指稳定得可怕,刻刀尖沿着木头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铅笔线游走,精准无比,没有丝毫犹豫和颤抖。木屑如同雪花般簌簌落下,逐渐显露出一个模糊的、环抱的轮廓,像是一个蜷缩的婴儿,又像是一颗等待萌发的种子。
“力,”老人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盯着手中的活计,“不是死磕。”
沙…沙…
刀尖轻轻一挑,一处极细微的凸起被削平。
“硬碰硬,费劲,留痕也丑。”
沙…沙…
刀锋顺势而下,勾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
“顺着它的理走。”
刻刀在木纹的一个天然旋涡处轻轻一转,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利用那纹理,刻出了一道更富韵味的衣褶。
“它让一分,你进三分。”
“它挡十分,你绕七分。”
“留一线,不绝。”
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夹杂在刻刀声里,不像教导,更像自言自语。他手中的刻刀时而在木料表面轻盈滑过,留下浅浅的划痕;时而深深楔入,剔除大块的冗余;时而又只是用刀尖耐心地、反复地摩擦着一个细节,使其变得光滑圆润。
赵昭明屏息看着。
他看到那块笨拙的木坯,在老人手下,如何一点点被“引导”出它内里本就存在的形态。不是强行雕刻成某个固定的样子,而是…而是将它从束缚中“释放”出来。
力量的运用,可以有如此多的变化。轻重,缓急,虚实,进退…
他猛地想起了那局对阵“渊算”的棋。自己当时是如何做的?汇集所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猛攻,以硬碰硬,虽然惨胜,却几乎耗尽所有。
他又想起了那场决赛。想到这里,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他猛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但那个关于“力”的念头,却如同被刻刀刻下的痕迹,留在了他心里。
力量,不是一味地刚猛直进。
就像劈柴,要顺纹。
就像挑水,要借颤。
就像刻木,要循理。
那么,棋呢?
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三十二子,子力之间的碰撞、纠缠、制衡…是否也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理”?
这个念头比上次挑水时更清晰了一些,但仍然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了清晰的影像,却还差那么一丝入魂!
他抬起头,望向门外。
雨还在下,细密如针,将远处的屋瓦和青石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纱之中。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在石阶上刻出一道道浅浅的、蜿蜒的水痕。
痕迹…
力量留下的痕迹。
劈柴的斧痕,挑水的脚印,刻刀的划痕,雨水的流痕…还有,棋盘上落子的棋痕。
哪一种,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沙…沙…沙…
刻刀声依旧平稳,老人手中的木胚,已然初具人形,眉眼低垂,姿态安然,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命力。
赵昭明久久地沉默着,看着那雨,听着那刀声,肩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心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日复一日的简单劳作和这无声的刻刀,一点点地、缓慢地,重塑着形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