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哑弈
老人没有看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通体黝黑的“炮”,越过楚河汉界,稳稳点落。
“啪。”
一声轻响,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清晰地撞破了清晨的寂静。
赵昭明怔在原地。他看得分明——这开局第一步竟直接架起中炮,是极具压迫感的起手。老人垂着眼睑,面容平静无波,仿佛这锋芒内敛的一着,只是随手而为。
没有言语,没有示意。
但赵昭明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那棋盘,那棋子,像一道骤然撕裂夜幕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深渊。耻辱、愤怒、委屈、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如同被惊动的蛇群,嘶嘶地探出头来。
他几乎要下意识地后退。
然而,他的目光却被那枚落定的黑炮牢牢吸住了。那一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违背开局常理。可不知为何,在那褪色的棋盘和老人沉静的姿态映衬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返璞归真的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里的翻涌,缓缓走到棋盘对面,蹲下身——没有凳子。
他拈起红方的“炮”,手指触碰到微凉的棋身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依着最正统的应对,将炮平移至中路,同样架起。
“啪。”
落子声同样清脆。
老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跳了一步正马。依旧是那种看似平淡、甚至有些迟缓的节奏。
赵昭明跟上,也跳出屏风马。
一场无声的弈局,在这晨雾弥漫的陋院之中,悄然展开。
没有言语,没有计时,只有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发出的、一声声清晰而孤独的轻响。
起初,赵昭明的心神依旧被情绪干扰着。他下得很快,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应对,脑子里乱糟糟的,时而闪过网络上的污言秽语,时而闪过林雪晴含泪点头的画面。他的棋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毛躁和惯性,总想着尽快出车,展开迅猛的攻势,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人却始终如一。他落子不快,甚至有些慢,每一子落下前,目光都会在棋盘上缓缓扫过,仿佛不是在思考具体的杀招,而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流势”。他的应招看似松散,甚至有些笨拙,出子速度明显落后。
然而,进入中局,赵昭明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预想中的激烈对攻并没有发生。自己的车马炮明明已占据要道,却总觉得像是打在了空处,无处着力。老人的阵型看似散乱,却总能在最关键的地方,恰好飞起一象,或推进一步看似无关的士卒,轻描淡写地化解他的先手。
他试图强行突破,进车卒林线寻求兑子。
老人并不强硬阻拦,有时甚至会主动兑掉一两个看似重要的子。但奇怪的是,兑子之后,赵昭明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自己的子力联系变得滞涩,各子之间难以呼应,像是陷入了一片看不见的泥沼,举手投足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开始出汗了。不是体力劳动的热汗,而是一种从心底渗出的、冰凉的冷汗。
他被迫慢了下来。
他开始真正地、仔细地审视眼前的棋盘。
这一看,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老人那看似散乱笨拙的布阵,不知何时,已然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自己的车马炮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却像被几根极其细微的线牵引着,不知不觉间踏入了对方精心引导的包围圈!那些看似无谓的兑子,根本不是退缩,而是精准地拆解了自己阵型中关键的支撑点!
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流行布局!这不是比拼计算力的狂轰滥炸,也不是背谱就能应对的定式!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下法!
像是在引导水流,不是在堵,而是在疏。像是在拿捏筋骨,不是在掰,而是在揉。像是在下着一盘看不见的棋,棋盘上的子,只是这无形棋局投下的影子!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老人。
老人依旧垂眸,神色平静。他只是伸出食指,将一枚原本退回底线的“车”,轻轻向前推进了两格。
就是这一步!
赵昭明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放大!
这看似平淡的一步挺车,像是一下子点活了他全身僵滞的气血!整个棋局刹那间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清晰透亮!之前所有散乱的、看似无关的落子,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不是一步杀招,却已然胜势不可动摇。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令人窒息的压制和控制。仿佛整个棋盘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自己的每一个呼吸,都在对方的节奏里。
大势已去。
赵昭明的手指悬在半空,捏着一枚“车”,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落子的点。每一个点,都像是陷阱。
他输了。不是输在一招一式,而是输在了对整个“局”的理解上。
他缓缓放下棋子,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丝被强行拓宽视野后的茫然与悸动。
老人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依旧没有说话。
但赵昭明却从那目光中,读到了一句无声的问询:
“看明白了么?”
看明白这力,何时该发,何时该藏。看明白这势,如何蓄,如何导。看明白这棋,不只是子力的碰撞,更是心意与节奏的较量。
赵昭明怔怔地看着棋盘,又看向自己因为近期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掌。
劈柴的顺纹。挑水的借颤。刻木的循理。还有这操控全局于无形的哑弈。
它们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终于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缓缓握紧手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第一次,那冰封绝望的心湖深处,并非因为愤怒或不甘,而是因为一种纯粹的、对未知棋境的震撼与敬畏,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照了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