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重轻之境
晨雾在无声的棋局终了后，悄然散去，留下清冽微凉的空气。
赵昭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被粗糙的棋子边缘硌出了几道浅白的印痕。他没有去看那盘已然尘埃落定、胜负分明的棋局，目光抬起，落在对面老人平静无波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棋手常有的胜负情绪，没有赞许，没有失望，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仿佛刚才那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对弈，不过是随手拂去衣角的一片落叶。
老人伸出枯瘦却稳当的手，开始一枚一枚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拾起，归入棋盒。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韵律。黑与红，车马炮，将士兵卒，在他指间仿佛失去了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戾气，还原为最本真的、温润的木石。
赵昭明沉默地看着，看着那曾将他逼入绝境的凌厉“势”场，如何被老人轻描淡写地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他胸腔里那股因震撼而激荡的心潮，竟也奇异地随着那收子的节奏，一点点平复下来。
“力，”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有轻重。”
他拈起一枚沉甸甸的“车”，放在掌心掂了掂，然后放入盒中。
“路，”他又拾起一枚灵动的“马”，“有曲直。”
马落入盒中，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再看赵昭明，目光低垂，仿佛在与手中的棋子对话，又像是在梳理某种无形的脉络。
“重若山岳崩于前，轻似柳絮拂面过。”
“直如大江奔流去，曲似盘藤绕树生。”
老人的话语断续而简洁，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赵昭明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这些词，与他这些时日劈柴挑水、观其刻木所感受到的那些模糊的意念，骤然重合、清晰、放大！
“重，不是死力。”
“轻，不是浮萍。”
“直，不是莽撞。”
“曲，不是退缩。”
他放下一枚“炮”，指尖在棋格上轻轻一点。
“看的是…时机。”
“凭的是…火候。”
“求的是…恰到好处。”
最后几枚棋子落入盒中，棋盘空荡，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格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可能。
老人盖上棋盒，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为这场无声的教学画上了句号。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斧子，走向院中那堆待劈的柴火，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赵昭明却依旧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空棋盘上，脑海中却如同风暴过境，电闪雷鸣。
重若山岳…轻似柳絮…
直如大江…曲似盘藤…
时机…火候…恰到好处…
这些词，与他肩头尚未消散的扁担压痕、掌心握斧的茧子、眼中所见的木纹走向、耳中所闻的刻刀沙沙声…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
劈柴时，寻纹理裂隙，是“曲”；发力破开，是“直”；举斧时的蓄势，是“重”；落下时的精准，是“轻”！
挑水时，扁担压下时的承重，是“重”；借其颤动省力前行，是“轻”；选择踏出的每一步路径，是“曲”与“直”的结合！
刻木时，刀尖轻划引导轮廓，是“轻”；深凿剔除冗余，是“重”；顺应木纹走向，是“曲”；精准落刀成型，是“直”！
而棋…
方才那局棋，老人那看似迟缓笨拙的开局，是“轻”是“曲”？那最终无声无息间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全面压制，是“重”是“直”？那关键时刻推象的一格，就是…就是那决定一切的“时机”和“火候”！
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三十二子，不再是冰冷的计算和残酷的搏杀。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柴刀的轨迹、扁担的颤动、刻刀的走向…它们有了重量，有了速度，有了…生命！
一种全新的、浩瀚无边的棋境，如同在他眼前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后波澜壮阔、却全然陌生的天地！
他过去所执着追求的“势”，那种宏大的、试图包裹一切的压迫感，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粗糙和单一！就像只会用蛮力劈柴的樵夫，只会硬扛着扁担挑水的莽夫！
真正的“势”，不该是僵硬的、单向的压迫。它应是流动的，变化的，有轻有重，有曲有直，如同山间流水，遇石则绕，遇崖则瀑，遇渊则潭，最终奔流到海，无可阻挡！
“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他所有的迷茫和困顿！
原来…原来是这样！
不是一味地追求力量，也不是一味地避重就轻。而是…驾驭它们！在需要山岳崩摧时，能汇聚千钧之力；在需要柳絮拂面时，能精准控制毫厘！是将重若千钧的杀招，藏于轻描淡写的铺垫之中；是将轻灵飘逸的试探，化为重若雷霆的致命一击！
这其中所要求的，是对力量极致入微的感知，是对时机妙到毫巅的把握，是对全局洞若观火的洞察！
这…这根本不是他过去所理解的棋！这是一种…道！
赵昭明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近乎战栗的明悟。
他看向院中。
老人正举起斧子，面对一截歪扭的硬木。他没有立刻劈下，而是微微侧身，目光沉静地审视着木头的纹理。然后，手腕轻轻一抖，斧刃划出一道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的弧线，并非直劈重心，而是斜斜切入一个不起眼的棱角。
“咔嚓。”
一声轻响，那难啃的硬木便顺从地沿着纹理裂开，断面光滑如镜。
举重若轻。
赵昭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透亮。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懂了这座“寒山”，看懂了这劈柴声，看懂了这流水，看懂了这刻痕…
也第一次，隐隐窥见了那棋盘之上，真正的…苍穹。
他眼中那死寂的冰原，此刻终于彻底崩裂，融化，露出其下被深埋已久的、对棋道最本真的炽热与渴望。
一种沉重却蓬勃的力量，如同春芽顶破冻土，从他心底最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苏醒过来。
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