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暖融融地铺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像一层催眠的金色薄纱。夏日月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用力掐了下虎口,短暂的刺痛刚驱散一丝睡意,更深的困倦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新晋同桌——江星辰。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努力将自己支撑在桌子上,修长的身体有些憋屈地缩在课桌后。那颗脑袋一点一点,幅度比夏日月的还大。他手里还虚握着笔,但笔记本上只有几条因点头而划出的、断断续续的丑陋墨线。
夏日月几乎要被他这比自己更不堪的睡相逗乐了,清醒了许多。
她抽出笔袋里的一支红色签字笔,用笔帽那头,小心翼翼地去捅他的胳膊肘。
夏日月几乎是用戳的。江星辰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深水里被捞出来,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
“喂……”夏日月压得极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江星辰同学,上课不要睡觉。”
江星辰花了三秒钟才聚焦视线,看清是她。他揉了揉发红的眼角,同样压低声音回敬,带着浓重的鼻音:“……夏日月同学,你先管好你自己。刚才点头快啄到桌子了。”
“彼此彼此。”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的脑袋都快晃出残影了。”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极轻地“嗤”了一声,然后又同时忍不住,极小幅度地弯起了嘴角。这种几乎刻进DNA里的、属于小学时期的互怼模式,在现实课堂的困倦背景下悄然复苏,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然而,精神的短暂振奋敌不过生理的疲惫。几分钟后,沉重的眼皮再次缓缓垂下。就在夏日月觉得自己又要沦陷时,胳膊又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看过去。 江星辰依旧困得东倒西歪,但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从桌下递过来一小盒清凉油,绿色的盒盖已经被贴心地打开了,辛辣清凉的气味隐隐飘出。
“谢了。”她小声说,把清凉油推回去。,“但它对我已经没用了。”
“好吧。”他蘸了一点抹上,被刺激得皱了皱眉,声音里是彻底的无奈和投降,“完全顶不住……这讲的都是天书。”
夏日月有些诧异。在她的认知里,“长江”虽然总在网络上嚎叫着“数学杀我”、“物理弃我”,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学霸式的谦虚和插科打诨。毕竟,小学时的江星辰一直都是跟自己旗鼓相当,甚至为了超过她还报了补习班。而过去三年作为网友,他们分享心事吐槽生活,却默契地规避了最具体的学业成绩排名——尤其是在各自都有了朦胧的好感对象后,那种微妙的疏离感让她自动屏蔽了这些可能显示对方“不再完美”的信息。
她一直以为,他就算暂时落后,也应该是光芒微黯,而非……彻底熄灭。
下课铃像是救赎般响起,老师抱着教案离开,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夏日月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她转过身,正想趴下短暂休息,却看见江星辰动作极其迅速地将刚才发下来的数学周练卷子团成一团,塞进了桌洞最深处。
尽管他动作很快,夏日月还是瞥见了卷首那个用红笔批改的、触目惊心的数字——31。
她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几乎是脱口而出:“……31分?”
江星辰的动作一僵,随即像是没事人一样,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泪都沁了出来。他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嗯。常态。习惯了。”
常态?31分是常态?夏日月心里的震惊满得快要溢出来。那层经由岁月和距离美化过的滤镜,在这一刻“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转学来这里,或许并非她最初猜测的什么“精英降级体验生活”,而是真的……跌落谷底。
“你……”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问什么,“你以前……数学没那么差的。”
“以前是以前。”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那支快没墨的笔,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人总是会变的。现在就是听不懂,学不会。”
“可是……”夏日月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因为信息错位而产生的失落,“我以为……原来……”
原来我不知道你成绩变得这么差。原来在我因为得知你暗恋林笙而刻意保持距离、不再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也屏蔽了你的部分信息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彼此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不曾向对方言说的偏折。
她猛地想起自己那段在县城初中被孤立、挣扎、最终滑档的灰暗经历,那些独自咽下的委屈和不甘,她确实也从未对他详细说起过,总是用“还行”、“就那样”轻轻带过。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只有周围同学喧闹的嬉笑声作为背景音。
忽然,江星辰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时故意犯贱的笑意,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沉静的认真,尽管眼底还残留着浓厚的睡意。
“夏日月,”他叫她的全名,语气郑重得让她因困倦而迟钝的心跳漏了一拍,“你要好好学会保护自己。”
“啊?”她没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忠告从何而来。
“一定不要和老师吵架。”他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疲惫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某种沉重过往的烙印,“无论他们说什么,或者你有多委屈,忍一下就过去了。”
夏日月看着他,被他眼中那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疲惫的凝重震慑住了。
“可老师说的也不一定对啊。”她下意识地反驳。
“我明白。”江星辰移开视线,补上了最后一句,像是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
“但你会被针对,直到你的成绩,一次次地不如意……再也追不回来。”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夏日月却从那平淡和困倦之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深埋的、几乎被磨平了棱角的伤痕。
那是一场发生在长江身上的、真实而残酷的陨落。而她,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却在他人生最动荡下滑的那段时间里,因为自己那点微妙的心事,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未曾给予过一句真正的问询和安慰。
冰冷的愧疚感细细密密地爬上心头,与她刚才的震惊失落交织在一起。
此刻,夏日月觉得,比听懂物理天书更沉重的,是刚刚窥见的、来自过去的、碎片式的沉重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