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山外之音
日子在劈柴声、挑水步和刻刀沙沙声中,又滑过了几日。
赵昭明肩上的扁担压痕已磨成一层厚实的茧,掌心握斧处也添了新茧。他依旧沉默地劳作,心境却与初来时截然不同。那场无声的“哑弈”和老人口中“重轻曲直”的点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闭塞的感官。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去感受周遭的一切。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劈柴挑水,而是在每一次挥斧、每一次迈步中,去细细体味那“力”的流转与变化。他尝试着去“听”木柴开裂时纹理的细微呻吟,去“感受”扁担颤动时那稍纵即逝的借力点。他甚至会在老人刻木时,长久地凝视那刀尖的走向,揣摩那“进三分”与“绕七分”之间的精妙火候。
院中那盘空棋盘,时常映入他的眼帘。纵横十九道,此刻在他心中,不再只是厮杀的战场,更像是一片需要用心“耕耘”和“引导”的土地。
然而,这片苦心孤诣求来的宁静,并未能完全隔绝山外的风浪。
这日午后,他正将劈好的柴火整齐码放在檐下,就听到院墙外传来两个妇人压低的、却足够清晰的交谈声,伴随着浆洗完的衣物被用力抖开的噼啪声。
“…听说了吗?就那个下棋的,姓赵的…”
“哪个?哦…就那个偷老婆东西的?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是嘛!电视上都放证据了!听说棋协都把他除名了,以后不能再比赛了!”
“活该!有手有脚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做这种下作事…可怜他那个老婆了,看着多文静一姑娘…”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现在的人呐…”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弄拐角。
赵昭明码放柴火的动作僵在半空,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木柴纹理里,一段尖锐的木刺扎入茧中,竟也觉不出痛。
他僵住了。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试图用汗水冲刷掉的尖锐碎片,再次透过这无意间的墙外闲谈,狠狠扎进他心里。呼吸骤然变得粗重,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耻辱和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舔舐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直起身,几乎要冲出院门,对着那早已无人的巷口嘶吼出真相。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咳嗽声。
是老人。
他依旧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就着天光,打磨着一块即将成形的木雕。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刻刀和木料上,仿佛刚才墙外的对话和赵昭明剧烈的反应,都与他毫无干系。
只有那一声轻咳,像一颗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镇住了赵昭明即将失控的情绪。
赵昭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缓缓转过头,看向老人。
老人依旧沉默。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刻刀与木头。那稳定无比的沙沙声,没有丝毫紊乱,像一道沉稳的堤坝,挡住了外界涌来的污浊浪潮,也抚平了赵昭明内心的惊涛骇浪。
躁动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
沸腾的怒火,一点点沉寂下去。
他看着老人那双稳定运作的手,看着那在刀尖下逐渐显现出安宁神态的木雕,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辩解,嘶吼,反抗…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和“铁证”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只会引来更多的围观、更多的鄙夷,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泥潭,也玷污了这片他好不容易才觅得的、可以喘息片刻的净土。
真正的力量,不是声嘶力竭的抗争,而是在滔天巨浪中,守住内心的“静”与“定”。
如同老人这般。任你墙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专注于手中的“道”。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木柴,木柴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翻涌的情绪如同将一块躁动的木头,强行摁入寂静的水底,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重新蹲下身,沉默地,继续码放那些柴火。动作比之前更慢,却更稳。
自那日后,他似乎对外界的声响变得更加敏锐,却又更加…漠然。
偶尔有卖报人骑着自行车摇着铃铛从巷口经过,吆喝着当日报纸的头条标题,其中偶尔会夹杂着“棋坛丑闻”、“禁赛”之类的字眼。
有时会有邻居来找老人取定做的木凳或石臼,交谈间难免会好奇地瞥一眼院里这个沉默干活、身份不明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探究,偶尔还会有几句低语的猜测飘过来。
甚至有一次,一个半大的孩子追逐打闹跑过院门,看到他,竟脱口而出:“妈!快看!那个电视上的坏蛋!”
赵昭明当时正举着斧子,闻言,手臂在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斧尖的光,冷了一下。
几星木屑,凝固在半空。
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只是继续将斧子落下。
笃!
木柴应声而裂,断面整齐。
他俯身拾起劈开的柴,码放整齐,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的心,在这一次次无声的淬炼中,仿佛被裹上了一层坚硬却通透的茧。外界的纷扰如同击打在茧上的雨点,依旧能听到声响,却再也无法轻易浸透内里。
他开始明白,老人带他回来,教他劈柴挑水,与他哑弈,并非仅仅是为了让他逃避,或是单纯地磨炼心性。
更是在教他,如何在一片喧嚣与污名中,为自己开辟一片绝对的“静土”。
如何在这铺天盖地的重压之下,找到那根能让自己站稳的、“举重若轻”的轴心。
他依旧不知道出路在何方,冤屈如何洗刷。
但他知道,至少在这里,在这座“寒山”之下,他还能呼吸,还能思考,还能…重新认识那方棋盘,以及棋盘之外的,更广阔的世界。
他将最后一根木柴稳稳地码在柴堆顶端,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抬起头。
那一瞬,杂乱的柴堆在他眼中仿佛化为了纵横十九道,每一根木柴的落点都暗合着某种无形的“势”与“衡”。
天光正好。
预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