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磨刀石
刀钝了,就得磨。但赵昭明尚未意识到,他自己,才是那把需要被千次锤、万次砺的刀。
日子像溪水一样,在山石的缝隙间平缓而执拗地流淌。
赵昭明肩上的茧愈发厚实,掌心与斧柄、扁担的摩擦也日渐成为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他依旧每日劈柴、挑水、码放,重复着简单到枯燥的劳作。但心境,却已悄然不同。
那场“哑弈”的败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固守多年的棋道认知。老人那句“力有轻重,路有曲直”的偈语,则如同种子,落入被惊雷劈开的裂隙,悄然生根。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观察老人的一举一动。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挥斧。每一次举起斧子前,他会学着老人的样子,目光沉静地审视木柴的纹理,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木材表面的年轮与沟壑, 寻找那条最微弱的、通向核心的裂隙。他不再追求一斧破开的蛮力,而是尝试控制落点,感受斧刃楔入时那细微的阻力变化,聆听那一声“嗑嚓”脆响中蕴含的层次, 体会手腕瞬间爆发与收回的“火候”。有时一斧下去,木柴只是裂开一道深痕,他却并不懊恼,反而若有所思,下一斧便顺着那痕迹精准补上,省力而高效。
挑水亦是如此。他不再与那颤悠的扁担较劲,而是尝试去“听”它。感受扁担在肩头上下弹动的频率,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伐,让身体的起伏与那颤动逐渐合拍。他发现自己走得越来越稳,水溅出来的越来越少,肩膀的负担也似乎轻了一些。他甚至在一次途中忽有所悟,尝试在扁担颤到最高点、即将下压的瞬间换肩,那转换流畅无比,一股巧劲自然流转, 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突兀的冲击。
这些细微处的体悟,琐碎而具体,与他过去所钻研的那些宏大棋局、精妙杀招截然不同。但它们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的掌控感。
老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沉默,却会在极偶尔的时候,吐出几个字。
当他某次顺纹劈柴,一气呵成地将一块难啃的歪扭树根破开时,老人正路过,脚步未停,只飘来两个字:“…顺了。”
当他某次挑水回来,水缸将满,水面却只漾着细碎涟漪,几乎未见洒落时,老人瞥了一眼缸沿,淡淡道:“…稳了。”
没有夸赞,没有点评,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赵昭明心中为之一振,仿佛苦修已久的僧侣,于一片寂默中,终于听懂了来自佛祖的、极其轻微的一声心印。
他开始主动留意老人刻木。
他发现老人刻刀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精微奥妙。刻刀并非一味前行,时而轻挑,时而深凿,时而顺纹滑行,时而逆纹挫磨。对待坚硬的木疖,老人从不硬碰,刀尖绕其而行,几番看似无意的浅划,竟能使其自然松动脱落;对待细腻的纹理,则下刀如绣花,最大限度保留其天然美感。
“避实击虚…”赵昭明看着,心中默默浮现出《孙子兵法》中的句子,随即又是一震,“…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这哪里是在刻木头?这分明是在演绎一门关于力量、时机和策略的最高艺术!
一个午后,老人没有动刻刀,而是拿出几块表面粗糙的青石和一方盛水的陶钵,放在院中石凳上。他取来平日用的那几把斧子和刻刀,蘸了水,开始在青石上缓缓磨砺。
沙…沙…沙…
节奏舒缓而均匀,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专注。
赵昭明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看到刃口在青石上划过,留下细密的石浆,原本有些泛钝的锋刃,逐渐被磨出一道极细、极亮、闪烁着寒光的线。
老人磨得极有耐心,反复调整着角度,用手指轻轻试探着锋口的锐利程度。
“刀钝了,”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像在自言自语,“就得磨。”
他拿起磨好的一把刻刀,对着光看了看那条雪亮的刃线。
“磨快了,不是为了更狠地凿,”他用刀尖虚点了一下一块待刻的木料,“是为了更准地…导。”
“力气省了,活细了。”
说完,他将磨利的工具一一放回原处,不再多言。
赵昭明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沙沙的磨砺声,仿佛还在他耳中回荡。
刀钝了,就得磨…
磨快了,不是为了更狠地凿,是为了更准地导…
力气省了,活细了…
这些话,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这些时日以来所有零散的体悟,将它们瞬间串联、照亮!
他自己,不就是那把用钝了的刀吗?
过去的他,依仗天赋,棋风凌厉,杀伐果断,就像一把未曾精心打磨的利斧,仗着材质坚硬,一味猛劈猛砍。遇上寻常木柴,自然一击而破;可一旦遇上真正的硬木顽石,便崩了口,卷了刃,反伤自身。
他所遭遇的这场浩劫,这铺天盖地的污名与挫败,这被迫远离棋坛的困顿…这日复一日的劈柴挑水… 不就是一块冰冷残酷的“磨刀石”吗?
它磨去了他的锋芒,磨去了他的浮躁,磨去了他依赖已久的、虚浮的荣耀与自信。
几乎将他磨碎。
可若…若他能撑住呢?
若他能在这次次的磨砺中,不被打垮,反而像那刀斧一样,调整角度,承受住这粗糙的打磨,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转化为…
转化为一种更内敛、更精准、更善于“引导”而非“死凿”的力量呢?
力气省了,活细了。
棋,难道不也是如此?
过去他追求的是雷霆万钧、一击毙命的“重”。可现在他隐隐看到,棋道的更高处,或许存在着一种举重若轻、化繁为简的“细”。一种不再依赖于强悍算力正面碾压,而是通过更精准的时机把握、更精妙的子力协调、更善于引导对方陷入自身节奏的…更高明的“力”的运用。
他所遭遇的一切,这场几乎将他毁灭的磨难,或许…或许正是棋道对他的一次…极其残酷,却也极其珍贵的…打磨?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痛苦的颤栗,却又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希望,如同破开厚重冰层的第一缕春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灵。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被屋檐切割出一线的天空。
目光依旧沉静,却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最深处,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不再是被动承受痛苦的麻木,也不再是蛰伏待机的隐忍。
而是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
淬火重生般的觉醒。
他依然是那把刀。
但磨刀石,已无法再轻易将他磨碎。
只会,将他磨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准。
寒山下的修行,于此,才真正露出了它峥嵘的一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