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淬火
真正的淬炼,并非始于炉火,而是始于棋枰对面那一道平静无波的目光。
日子在磨刀石的沙沙声与斧劈木柴的笃笃声中,又悄然滑过一段。
赵昭明的心境,在经历了那场“磨刀石”的顿悟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沉潜状态。他不再仅仅是麻木地重复劳作,也不再是焦灼地渴求解脱。他开始将每一次劈柴、每一次挑水、每一次观察老人刻木,都视为一种修行,一种对“重轻曲直”的体悟,一种对自身“锋刃”的打磨。
他挥斧时,不再只求破开木柴,而是刻意去感受斧刃切入不同纹理时的细微阻力,体会手腕瞬间发力与收回的“火候”,尝试用最省力的方式,达到最佳的效果。他甚至会找来一些纹理特别古怪的柴火,主动增加难度,挑战自己对“力”的控制。
挑水时,他不再与扁担的颤动对抗,而是尝试融入它,让自己的呼吸、步伐与那颤动的频率达成一种微妙的和谐。他开始能感知到扁担在肩头弹动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并提前调整重心,让那沉重的负担以一种更流畅的方式传导至全身,步履反而愈发沉稳。
老人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依旧沉默寡言,却会在极偶尔的时刻,投来一瞥。那目光中不再是最初的平淡无波,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期待。
这天清晨,雾气比往日更浓重些,凝滞在院中,打湿了青石板,也让空气变得格外沉滞。连远处山外的市声,似乎也被这浓雾滤得模糊不清。
老人没有如往常般先去劈柴或是刻木,而是站在了那张老旧棋盘的一侧。他没有摆子,只是用目光扫过那纵横交错的格线,然后抬眼,看向刚刚挑水回来的赵昭明。
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赵昭明放下水桶,直起身,与老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但他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味。一场无声的考核,已在浓雾中悄然布下。
他沉默地走到棋盘另一侧,蹲下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夹杂着紧张与渴望的悸动。他知道,检验的时刻,或许来了。
老人依旧没有言语,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炮”,越过楚河汉界,落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位置上。
“啪。”
落子声在浓雾弥漫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昭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他拈起红方相应的棋子,依着最稳妥的应对,落了下去。
“啪。”
棋局再次于无声中展开。
这一次,赵昭明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他不再去回想过去的荣辱,不再担忧未来的出路,甚至不再刻意去模仿老人那玄妙的“引导”式下法。他只是将全部的心神沉浸于眼前的棋盘,调动起这些时日所有身体力行的体悟——
劈柴时,对纹理裂隙的敏锐感知,化为了对棋盘上子力交错、虚实空隙的洞察。
挑水时,对扁担颤动节奏的把握,化为了对行棋步调、攻势缓急的掌控。
观刻木时,对“避实击虚”、“以迂为直”的理解,化为了对对方意图的预判和对自己子力效率的极致追求。
他的棋,依旧带着他固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扎实功底,却悄然发生着某种质变。少了几分过去的咄咄逼人与计算上的炫技,多了几分沉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粘性”。
他不再试图强行撕开对方的防线,而是像老人引导木纹般,耐心地调动子力,营造一种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的势态。他尝试着“举重若轻”,将强大的攻击意图,隐藏在看似平淡的兑子或转移之中;他也尝试着“举轻若重”,用一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兵或士象,悄然改变局部的力量对比,为后续的发力埋下伏笔。
老人依旧从容,他的棋路依旧带着那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预知一切般的洞察力。每一次落子,都总能精准地点在他布局中看似最薄弱、却又最关键的一环,迫使他不断调整,不断重新计算。
浓雾渐渐散去,天光渐亮。
棋盘上的争斗却愈发激烈。虽然没有硝烟,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碰撞,却比任何喧哗的对局都更加惊心动魄。那是两种截然不同棋道理念的交锋,是经验与直觉、沉稳与蜕变之间的较量。
赵昭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耗,不是计算力的枯竭,而是一种心神高度凝聚后产生的疲惫。但他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种沉浸在探索与挑战中的、纯粹的光芒。
他感觉自己仿佛握着一把刚刚经过精心打磨的刀,每一次出击,都试图比以前更精准、更高效。他在实战中,疯狂地消化、验证、融合着这些时日所有的体悟。
终于,棋局进入了中盘最复杂的绞杀阶段。
老人一记看似寻常的“平车”邀兑,实则暗藏杀机,一子便可同时威胁他的“马”与中路的“相”,若应对稍有不慎,顷刻间便有崩盘之危。
若是过去的赵昭明,此刻或会陷入长考,疯狂计算各种复杂变化,或会选择一种强硬却风险极高的对攻。
但此刻,他盯着棋盘,脑中飞速运转的,却不是具体的杀招变化。
而是…劈柴时,面对一个巨大木疖,斧刃该如何落下,才能借其自身结构,使其崩解…
是挑水时,扁担剧烈晃动,重心将失未失之际,该如何调整步伐,化险为夷…
是刻木时,刀尖遇到一处异常坚硬的逆纹,是该强行凿穿,还是绕其而行,另辟蹊径…
力…轻重…时机…火候…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激烈碰撞、融合!
电光石火间,他眼中骤然一亮!
他没有去理会那邀兑的车,也没有去直接防守受威胁的马和相。
而是手腕一沉,拈起一枚红“兵”,毅然决然地向前推进一步——“拱卒”!
这是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迟缓的闲棋!它既不能解燃眉之急,也不能直接发动攻击。
然而,就是这看似毫无力道的一步“拱卒”,却像一颗恰到好处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局面的平衡!它微妙地改变了相邻区域的子力结构,隐隐威胁到黑方一个看似稳固的“屏风马”的根基,更重要的是,它为后方一枚一直被压抑着的“沉底炮”,让开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至关重要的活动空间!
这步棋,轻如柳絮拂面,却重似一记闷雷,炸响在棋局的关键节点上!
以轻驭重!以曲为直!
老人落子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审视。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了赵昭明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俯瞰与点拨,而是平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没有立刻应对那步“拱卒”,而是就保持着抬眼的姿态,看了赵昭明足足三息的时间。
浓雾已彻底散尽,晨光照进小院,落在棋盘上,将那些沉甸甸的木棋子照得温润发亮。
老人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棋盘,手指在棋盒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最终,没有去走那预想中的凌厉杀着,而是选择了一步极其稳健的回防。
对方承认了那步“闲棋”的价值,棋局瞬间从剑拔弩张的搏杀,转入了更为深远的运筹与僵持。
赵昭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竟已被汗水浸湿。
他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也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撬动了一丝胜利的天平。
虽然距离真正战胜老人,依旧遥不可及。
但他确确实实,触摸到了那扇门。
那扇通往更高棋境的大门,被他以自身全部的磨难与体悟为锤,狠狠撞击了一下。
发出了一声沉重而真实的回响。
淬火,仍在继续。
但他的刀锋,已初见寒光。
山外的纷扰仍如浓雾笼罩,但院中少年,已找到劈开迷雾的那道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