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余烬重燃
真正的火把,并非为了焚烧对手,而是为了照亮自己未曾看清的路。
那场无声的、于晨雾中开始又在天光下转入深远的对局,并未分出胜负。
当日头升高,将院中石板晒得微微发烫时,老人缓缓伸出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拂乱,归于混沌。他没有看赵昭明,只是起身,拿起斧头走向柴堆,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弈斗,不过是晨起后活动筋骨的一场消遣。
赵昭明却久久蹲在原地,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已空无一子的棋盘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格线上反复摩挲,仿佛还能触摸到方才那步“拱卒”落下时,指尖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震颤。
那一步棋,耗尽了他这些时日所有积累的体悟,抽空了他全部的心神。此刻松懈下来,只觉脑中空空荡荡,身体疲惫欲死,胸腔里却有一股极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灰烬深处,重新闪烁起来。
不是复仇的烈焰,不是证明的渴望,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东西——对棋道本身,那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奥秘,重新燃起的、近乎虔诚的探索欲。
他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久蹲而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没有再去挑水或劈柴,而是默默走到屋檐下那堆尚未雕刻完的木料旁,拿起一把半旧的刻刀和一块巴掌大的、质地细腻的黄杨木。
他没有构思要刻什么,只是依循着这些时日观察老人所得的那点模糊感觉,将刻刀尖轻轻抵在木料表面。
沙…
刀尖划过,留下一道浅白的痕迹。
他尝试着去感受刀锋与木纹接触时那细微的触感,去控制手腕发力的大小与角度。起初依旧笨拙,刀尖时而打滑,时而吃得太深,刻出的线条断续而生硬。
但他极有耐心。失败了,便换一面,或拿起另一块废料重新开始。他不再急于求成,只是沉浸在那种“控制”的感觉里——控制刀锋的走向,控制力量的轻重,控制呼吸的节奏。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木屑上,他也浑然不觉。
老人劈柴的笃笃声,偶尔夹杂着几声鸟鸣,构成了院中唯一的背景音。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扰,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在空气中流淌。
日头渐渐西斜。
赵昭明手中的那块黄杨木,已然初具形态。并非什么精巧的物件,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环状的抽象轮廓,线条依旧显得有些稚拙和犹豫,但比起最初时,已多了几分流畅与肯定。
最关键的是,在那环状的中心,他依着木料本身一处天然的、颜色略深的纹理,小心地、反复地用刀尖勾勒、打磨,最终使其呈现出一种被柔和包裹、却又隐隐透出光亮的意象。
他放下刻刀,对着夕阳的余晖,举起那小小的木雕。
粗糙,简单,甚至有些丑陋。
但他看着那被自己亲手雕琢出的、环绕着中心微光的形态,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的棋,他的“势”,追求的是铺天盖地的扩张,是无懈可击的掌控,是锋芒毕露的征服。如同试图用强光吞噬一切,不容许丝毫阴影与瑕疵。
而此刻,他手中这拙劣的雕刻,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可能——
一种包容的力。允许残缺,允许留白,甚至允许那天然的、深色的“瑕疵”成为画面的中心,并用环绕的线条去衬托它,化解它,使之转化为一种独特的美。
一种引导的力。不是强行改变木料的本质,而是顺着它的纹理与形状, gently 地、耐心地,将其内在的、可能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形态,“引导”出来。
一种…以柔承重、以曲养直的力。
这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他心中那片混沌的灰烬!
棋盘之上,是否也是如此?
真正的“势”,或许并非一味地强攻与压迫,而是…营造一种“场”,一种如同这环状雕刻般的、具有包容与引导力量的“势场”?
在这个“场”中,对方的子力会被无形地吸纳、调和、转化…甚至其看似强大的攻击性,也能被巧妙地引导,化为己用?
棋道如水,不争先,而润物无声。
棋道如风,不强求,而塑形万类。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西天那轮即将沉入山峦的、巨大的、赤红的落日。
夕阳的光芒已不再刺眼,变得温暖而厚重,将整个小院,连同院中沉默的老人和他手中那粗糙的木雕,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光芒,不似正午骄阳那般企图照亮一切、灼烧一切,而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接纳着即将到来的黑夜,并将自身最后的热量与光明,毫无保留地、温柔地倾泻出来。
举重若轻…以柔克刚…以曲养直…
这些零散的体悟,在这一刻,被落日余晖与手中木雕奇异地联结在一起,汇聚、升华,形成了一种朦胧却震撼人心的全新认知!
他过去所理解的一切,关于棋,关于力,关于胜负…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又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开始重新融合、建构!
手中的木雕仿佛变得滚烫。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朝圣者终于窥见神迹一角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与激动。
余烬之中,星火重燃。
虽微弱,却已指明了方向。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漫,黑夜即将降临。
但他手中,已握住了第一根、由他自己亲手雕琢出的火把。
光芒虽弱,足以照亮脚下寸土。
足矣。
山外的纷扰仍在,但院中的少年,已开始为自己重铸一颗棋手之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