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星火～～沙滩上堆砌的城堡
星火之光，虽微芒初绽，已足照彻永夜。而真正的永夜，或许从不在于蒙冤，而在于心盲。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缓缓流淌过小院的青石板，最终被愈发浓重的暮色吞没。
赵昭明依旧蹲在屋檐下，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块尚带体温的黄杨木雕。粗糙的环状轮廓，包裹着那一点天然深色的纹理，在指腹下传递出一种奇异而坚定的触感。方才那阵因顿悟而起的剧烈战栗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宁静。
他不再去看那木雕，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院中。
老人已将劈好的柴火整齐码放一角，正就着最后的天光，用一块粗砺的磨石，打磨着一柄刻刀的刃口。沙…沙…沙…声音单调而绵长，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
赵昭明的心神，被这声音牵引着，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之境。
他不再去费力思考那些玄妙的“重轻曲直”，也不再刻意回忆方才那步石破天惊的“拱卒”。他只是静静地“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去“阅读”眼前这片他生活了数十日的天地。
他看到老人磨刀时，手腕那极其细微的、顺应磨石弧度的起伏——那是“曲”。
看到刀锋与石头摩擦时，那稳定而均匀施加的力道——那是“直”。
看到刃口逐渐被磨出一条极细、极亮、寒光闪烁的线——那是“重”与“轻”完美融合的结晶。
他看到墙角那堆刚劈好的木柴，断裂处光滑的纹理与粗糙的斧痕交织——那是力量“顺从”与“引导”后留下的印记。
他看到院中那口盛满清水的大缸，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渐暗的天空——那是容纳万物、却不为所动的“静”。
他甚至看到一只晚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院墙之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了他片刻，又振翅飞入渐浓的夜色——那起落之间，是生命自有的、无比协调的“节奏”。
万事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了固有的形态，向他展露出其内在运行的、某种共通的“理”。
而这所有的“理”，似乎都隐隐指向那方寸之间的棋盘，指向那三十二枚沉甸甸的棋子。
棋盘，不再是冰冷的战场。
棋子，不再是搏杀的工具。
它们变成了…一种载体，一种语言，一种用以演绎天地间至理的无字之书。
落子，不再是争夺与杀戮，而是…一种“表达”，一种对“时机”、“火候”、“力道”的精准诠释。
胜负，不再是最終的目的，而是…理解与实践这种“表达”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颗流星，虽转瞬即逝，却照亮了整片荒芜的心原。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敬畏。
他过去所痴迷、所钻研、所赖以成名的那些精妙杀招、复杂定式、强悍算力，在此刻看来，竟像是孩童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固然精巧，却未曾真正理解其下浩瀚海洋的深邃与力量。
他所遭遇的那场浩劫，那足以将人彻底摧毁的污名与绝望，此刻仿佛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它们粗暴地摧毁了那座沙堡，将他狠狠抛入了这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逼迫他…从头开始，学习泅渡。
学习感受水的浮力与阻力（重与轻），学习辨别洋流的方向（曲与直），学习调整呼吸与动作的节奏（时机与火候）。
老人，就是这片陌生海域中，那位沉默的引渡人。不言不语，却用劈柴、挑水、刻木、磨刀、乃至那两场无声的弈局，为他一点点勾勒出这片海洋的地图。
沙…沙…沙…
磨刀声依旧。
赵昭明缓缓闭上眼，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听”，去“感受”。
脑海中，那空荡的棋盘再次浮现。
但这一次，棋盘之上弥漫的不再是硝烟与杀伐之气，而是一种…流动的“势场”。红黑棋子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化为了具有不同“重量”、“特性”与“节奏”的生命体。它们的每一次落位，不再是为了吃掉对方，而是为了融入这个“场”，影响这个“场”，引导这个“场”向着有利于自身的方向流动…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脑海中推演。
不再是过去那种穷尽变化的、机械的、线性的计算，而是一种…基于直觉与感悟的、立体的、模糊的“模拟”。
模拟那股“力”该如何“流淌”，才能更顺畅。
模拟那个“势”该如何“营造”，才能更稳固。
模拟那一“子”该在何时、落在何点，才能如同那步“拱卒”一般，以四两拨动千斤。
这推演极其耗费心神，且模糊不清，远不如过去精确计算来得有把握。但他却乐此不疲，仿佛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摇摇晃晃，却兴奋地探索着眼前全新的世界。
夜彻底黑透了。小城里华灯初上，喧嚣声浪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将小院笼罩在一小团温暖的寂静之中。
老人放下磨好的刻刀，拿起一块新的木料，就着灯光，开始每晚例行的雕刻。沙沙声再次响起，与远处模糊的市声，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赵昭明睁开眼，看着那在灯下专注劳作的身影，看着那被温暖光芒柔和了的、布满皱纹的侧脸。
他心中那簇由顿悟点燃的星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寂静与专注中，默默地、持续地燃烧着，照亮了他内心那片曾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荒原。
前路依旧迷茫，冤屈仍未洗刷。
但他知道，风暴从未止息，他只是在自己的方寸之间，找到了风暴眼。
他不再是被迫藏匿于此的逃亡者。
他是一名…重新发现了棋道苍穹的学徒。
一名手握星火，即将踏上真正征途的…朝圣者。
他轻轻握紧了手中那粗糙的木雕，感受着那环状轮廓所带来的、包容一切的微弱力量。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去打扰老人，而是默默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院中一日的积尘与木屑。
动作平稳，目光沉静。
心如止水，映照星辰。
而那星辰倒影之中，已有新局布列。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