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水容万物,不分美丑。
真正的衡量,从不在于外物,而在于心秤的毫厘之间。
晨光熹微,再次透过纸窗,将小院染上一层清冷的灰白。
赵昭明睁开眼,昨夜于脑海中推演棋局所带来的精神疲惫尚未完全消散,却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感沉淀在心底。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硬板床上,静静回味着那种模糊却又全新的推演方式——不再执着于精确到每一步的计算,而是去感受“力”的流向与“势”的消长。
院中,老人早已起身,却没有传来往日劈柴的笃笃声,也没有刻刀的沙沙声。
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四周。
赵昭明起身,推开房门。薄雾尚未散尽,湿气氤氲。他看到老人正站在院中那口盛满清水的大缸前,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只是垂眸凝视着平静的水面。那神情,不像是在看水,倒像是在透过水面,审视着什么更深邃的东西。
赵昭明放轻脚步,没有打扰,只是默默拿起扁担和水桶,准备开始日复一日的挑水。当他经过水缸时,下意识地也朝缸里望了一眼。
水面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略显凌乱的头发,粗糙的衣襟,以及一双沉静却带着探寻的眼睛。也倒映出他身后小院的一角屋檐,和一小片灰白色的天空。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他有些不解,不明白老人为何独独对着一缸清水出神。但他没有多问,挑起空桶,走向巷口的公用水井。远处街巷传来的零星叫卖声,此刻听来也仿佛隔着一重山水。
挑水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思依旧沉浸在昨夜那种全新的棋感之中。他尝试着将扁担的颤动、脚步的节奏与自己呼吸的缓急融为一体,努力寻找那种“举重若轻”的平衡点。水桶依旧沉重,肩膀依旧酸痛,但他似乎能从中品咂出一丝不一样的滋味。
当他再次将水倒入缸中,打破水面的平静,激起一圈圈荡漾的涟漪时,老人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却随着那扩散又平复的波纹微微移动。
“看出什么了?”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依旧没有抬头。
赵昭明一怔,放下水桶,重新看向水缸。涟漪渐渐平息,水面再次变得光滑如镜,只有几片微不可察的浮尘在缓缓沉降。
“水很清。”他老实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能照见人影。”
“还有呢?”老人问。
赵昭明凝神再看。水面依旧平静,倒映着天光云影,偶有极细微的涟漪,也不知是风吹过,还是缸中微生物的活动所致。
“偶尔…会有波纹。”他迟疑道。
老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水静,则明镜。水动,则生纹。映天映地,映你映我,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水面:“它不挑拣。美的,丑的,高的,矮的,来的,去的…它都容得下,都映得出。映过了,也就过了,不留痕迹。”
赵昭明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老人不再看水,转而走向那堆柴火,拿起斧子。他没有立刻劈下,而是用手掌抚过一根歪扭不平、满是疖疤的老树根,那树根形状丑陋,质地却异常坚硬。
“这柴,”老人道,“难看,难劈,费劲。”
他举起斧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寻纹路下斧,而是手腕一抖,斧刃划出一道轻灵的弧线,看似随意地在那树根最凸起的一个大疖旁削了一下!
“啪嗒。”一声轻响,一小块带着疖疤的木片应声而落,断面光滑。
“顺它,不是全依它。”老人声音平稳,“容它,不是惯着它。它挡了路,硌了手,便寻它的缝,借它的力,导它的形…让它该落的落,该顺的顺。”
话音未落,斧光再闪!这一次却沉重迅猛,精准地劈入方才削出的那个浅痕深处!
“咔嚓!”
那难啃的老树根,竟顺着那处被引导出的裂隙,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断面平整,仿佛它本就该从此处裂开一般!
举重若轻!以曲为直!
赵昭明瞳孔微缩,紧紧盯着那劈开的柴火,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水容万物,不分美丑,映过无痕。
柴有疖疤,顺势而导,破障开路。
这两者,一至柔,一至刚,看似截然相反,其内核却殊途同归——
皆是一种…不偏不倚、因势利导的…“中正”之道?
而这“中正”,靠的并非僵硬的规则或道德,而是一杆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心秤”!
这杆秤,能量出力的轻重,路的曲直,时的早晚,势的盈亏!
棋来自生活高于生活,但更高的矗立不是需要来自更深厚的根基吗?
棋局之上,岂不同理?!
棋盘便是那口“缸”,棋子便是那“影”与“纹”,对弈的双方,乃至其背后的意图、计算、情绪,皆是需要被这杆“心秤”衡量的对象!
真正的掌控,并非强硬的排斥或消灭,而是如静水般,先全然地“容纳”与“映照”出局面的所有信息——敌我的强弱,空间的虚实,节奏的快慢…不因喜好而偏废,不因情绪而扭曲。
然后,再如劈柴般,寻隙导势,依据这杆“心秤”衡量出的结果,施以最恰到好处的“引导”与“雕琢”!或轻如柳絮拂面,或重如泰山压顶,或曲径通幽,或直捣黄龙!
一切,只为让那棋局,顺着其本该流向的方向,自然流淌过去。
胜负,只是水到渠成后的结果,而非咬牙切齿追求的目标。
这…这才是“势”的真正含义?!
不再是单向的压迫,而是…一种动态的、包容的、却最终导向自身目标的…平衡艺术?!
赵昭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微微沸腾。他猛地抬头,望向老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渴求印证的光芒。
老人却已放下斧头,拿起一旁待刻的木料和刻刀,坐回他的小凳上,恢复了往日沉默劳作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点拨,只是随口闲聊。
沙…沙…沙…
刻刀声响起,平稳依旧。
赵昭明却久久无法平静。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向那口大水缸。
水面已彻底平静,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庞,以及其上一双灼灼生辉、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眸子。
他仿佛看到,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不再空无一物,而是悬浮着一杆无形无影、却精准无比的秤。
秤的一端,是过往的荣辱与悲欢。
秤的另一端,是未来的迷雾与征途。
而秤砣,正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需要衡量的,已不再是区区一局棋的得失。
而是…整条棋道,乃至…整座人生。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静,仿佛将院中的薄雾、远方的喧嚣、乃至过往所有的沉重,都一并吸纳,然后在那杆无形的“心秤”上,过滤、沉淀、归位。
心境,从未如此刻般,澄澈而…宽广。
那杆心秤,已悄然悬于灵台之上。未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称量后的落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