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前路虽艰,其命维新
夜色如墨,将小院温柔地包裹。油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拓印出老人佝偻而专注的剪影,屋内传来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细密而绵长,如同夜的呼吸。
赵昭明没有进屋。他依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是那盘未竟的棋局。棋子静默地停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仿佛凝固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没有去推演后续的变化,也没有复盘方才的得失。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掠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沉甸甸的木块,心神却沉浸在一种更深沉的、战后余烬般的宁静与了悟之中。
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凳边缘摩挲,触感冰凉而坚实。方才对弈时那种与棋盘、与棋子、甚至与对面那位沉默山岳般的老者心神相连的奇异感觉,尚未完全褪去。他仿佛能“听”到棋盘仍在低语,诉说着每一处未曾发生的攻防,每一条可能延伸的脉络。那不是计算,而是一种…感应。一种基于那杆被反复淬炼的“心秤”而生发的、对棋局生命脉搏的触摸。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小院寂静无声。
身后的刻刀声不知何时停了。接着是陶罐轻碰的声响,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只粗陶碗走了出来,碗里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浓郁的、带着苦涩药味的姜香。他将碗放在石凳上,推向赵昭明,然后自顾自在对面坐下,拿出烟袋,就着油灯的火石,慢吞吞地点燃了一锅旱烟。
辛辣的烟味与姜茶的苦涩气息在清冷的夜空中缓缓交融。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烟锅里的火星偶尔明灭,映着老人布满沟壑的、平静无波的脸。
赵昭明捧起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烫着他掌心的茧,那细微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他小口地啜吸着辛辣的液体,热流从喉咙一路烧进胃里,驱散了夜露的寒气和激战后的虚脱。
一碗热茶见底,身体暖和起来,心神也愈发澄澈。
老人磕了磕烟灰,浑浊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岁月磨砺过的糙石:
“棋,是活的。”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虚点了一下棋盘。
“子落盘上,就不是死物。它有分量,有脾气,跟这柴火,跟这刻刀,没啥两样。”
赵昭明屏息凝神,静静聆听。他知道,这不是闲聊,这是…传道。
“你以为是在下棋?”老人目光抬起,看向他,眼底深处仿佛有幽微的火光跳动,“是在调兵?是在布阵?”
他缓缓摇头,烟袋锅在空气中划出淡淡的痕迹。
“是在…调和。”
“调和?”赵昭明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触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
“嗯。”老人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调和的是力,是势,是心。”
“力有轻重,势有缓急,心有起伏。”他的手指在棋盘上空缓缓移动,仿佛在拨弄无形的弦,“你的力,对手的力。你的势,对手的势。你的心,对手的心…全搅在这方寸之地。”
“硬的,碰硬的,两败俱伤。蛮的,压巧的,自取其辱。”
“得像水,”他虚指了一下那口大水缸,“容得下,映得真。”又指向那堆劈好的柴,“寻得准,导得顺。”
最后,他指向赵昭明的心口。
“秤,在心里。称的不是子的死活,是这所有力、所有势、所有心…搅合在一起的那股…‘流’。”
“看清了这股‘流’,称准了它的轻重缓急,下出来的子,就不是死棋,是…活水。”
“是顺势而为,是借力打力,是点醒梦中人,也是…截断万丈渊。”
老人的话语断续而缓慢,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复杂的术语,每一个字都像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带着劈柴挑水的烟火气,却直指棋道最核心的奥秘。
赵昭明听得心神激荡,仿佛脑海中那层最后的薄纱被骤然揭开!所有零散的体悟——劈柴的顺逆、挑水的节奏、刻木的虚实、水缸的映照、弈心的权衡——在这一刻,被“调和”与“流”这两个字,完美地融合、贯通、升华!
棋,不是计算,是调和!
势,不是压迫,是流动!
胜负,不是目的,是调和与流动之后,自然而然呈现的结果!
这不再是棋艺,这是棋道!是直指本源的…道!
老人看着他眼中骤然爆发的明亮光彩,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重新装上一锅烟,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
烟雾袅袅升起,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过了许久,老人才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柴,劈顺了。水,挑稳了。刀,磨利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赵昭明脸上,“心里的秤…也有了准星。”
“是时候,”他缓缓道,“回去看看了。”
赵昭明浑身猛地一颤,霍然抬头看向老人。回去?回哪里去?那个将他彻底抛弃、充满唾弃与谎言的世界?
老人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却深邃:“柴劈得再顺,终是院里的事。水挑得再稳,终是井里的水。”
“你的棋,你的道,”他用烟袋杆虚点了一下院墙之外,那无边夜幕笼罩的、喧嚣纷扰的世界,“终究得去那盘大棋局里…称一称。”
“是骡子是马,”老人吐出最后一口烟,语气平淡无波,却重若千钧,“得拉出去遛遛。”
“甭管别人咋吠,棋盘子…不认唾沫星子,只认…落子的声。”
话音落下,老人不再看他,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屋内。油灯的光晕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门内。
刻刀声再次响起,沙…沙…沙…平稳依旧,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席话,从未发生过。
赵昭明独自坐在院中,良久不动。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
“回去…看看…”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有恐惧,有抗拒,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不甘沉寂的…火焰。
是啊。
柴劈顺了,水挑稳了,刀磨利了,秤…也有了准星。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在泥泞中挣扎的逃亡者。
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院墙之外那片浩瀚的、未知的、曾将他彻底吞噬的黑暗。
目光沉静,却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最深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骤然闪过一抹决绝的、内敛的…
寒光。
传薪已毕。
淬锋已成。
是时候,入世…试剑了。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前路虽艰,其命维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