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战马几乎是踩着最后一口气冲进圣都圛兴的城门。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背上插着几支折断的箭矢，伏在马背上的身体随着马匹踉跄的步伐无力地摇晃。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高举着一面残破的黑鳞军旗帜，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反复嘶吼着一个消息，一个足以将整个帝国最后支柱彻底击碎的消息。
“将军……陨落了……北通城……叛……”
声音戛然而止，骑士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背上栽落，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尘土。那面残破的旗帜盖在他身上，如同最后的裹尸布。
消息却像插上了翅膀，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圣都，最终被飞驰的紫鳞卫以最紧急的军情，送入了深宫，呈报至圣帝祇暄的御案前。
彼时，祇暄正强撑着精神，与几位留守的老臣商议如何筹措粮草，安抚因战乱而涌入圣都的流民。当她看到那份沾染着暗红血迹、字迹潦草却如刀凿斧刻般的军报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声音。
“征南大将军江侯执……追击叛军至北通城下……遭城主溥云河、叛将鹿洀背信偷袭……力战……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眼帘，烫进她的心里。她握着军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御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几位老臣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骇然与无法置信。江侯执……那可是帝国如今最能征善战的将领，是平定南兴叛乱、回援圣都的最后希望！他……他竟然……
祇暄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面前几位苍老而惊惶的面孔，最终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江侯一门，忠烈满门。江侯端老侯爷为她坐镇中枢，殚精竭虑；江侯疏为她冲锋陷阵，发配边城；如今，连自幼被老侯爷抚养长大、视若亲子的江侯执，也为了她的江山，血染北通城下……
她对不起江侯家，对不起那些为她浴血奋战的将士。更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是，江侯执这跟最后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大厦，还有谁能来力挽狂澜？谁还能为她扶住这即将倾覆的江山？
“陛下……”一位老臣颤声开口，想要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祇暄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出御书房，不顾身后宫人的惊呼，径直向着护塔侯府的方向奔去。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江侯端，但她必须去。
护塔侯府内，一片缟素。消息传得更快。
当祇暄踏入那间素日里充满威严、此刻却被悲怆笼罩的书房时，看到的便是江侯端仿佛一夜之间彻底佝偻下去的背影。他未着侯爵常服，只穿了一身素色麻衣，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枯枝嶙峋的老树。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老泪纵横，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悲痛和苍凉。他看着祇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如同枯木断裂般嘶哑的声音：
“陛下……老臣……老臣愧对执儿……愧对他九泉下的父母啊……”话音未落，两行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一生刚强，此刻却像一个失去一切依靠的普通老人，悲痛欲绝。“我江侯家……世代忠良，马革裹尸……本是宿命……可执儿他……他本不该……是老夫……是老夫无能……”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每一根花白的发丝都在诉说着无尽的悔恨与哀伤。
祇暄看着眼前这位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老人，心如刀绞。她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有的重担，所有的愧疚，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揖，带着无尽的哀恸：“老侯爷……节哀……是朕……对不住江侯家……”
命运的齿轮，却从不会因个人的悲痛而有片刻停歇。甚至未等祇暄从江侯执殉国的巨大打击中喘过气来，南方如同雪片般飞来的紧急军报，便再次将她和整个圣都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南兴王祇焪趁江侯执大军北调、圣都空虚之际，死灰复燃，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南境！昔日被击溃的叛军残部、各地蜂起的流寇土匪、乃至对帝国早已心怀不满的地方豪强，竟纷纷望风归附，与其沆瀣一气，组成了一支号称百万、声势浩大的叛军联盟！狼烟滚滚，战旗蔽空，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扑圛兴而来！
——几乎与此同时，北方噩耗再临！逃亡至北通城的二皇子祇衽、三皇子祇烈，在北通城主溥云河和叛将鹿洀的鼎力支持下，竟以皇子身份为旗号，迅速收拢了旧部散兵，整合了北通城精锐军队，与祇焪叛军南北策应，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钳，恶狠狠地向着圣都圛兴合围而来！
烽火燃遍了圛兴大陆，叛乱已成滔天之势。帝国的心脏，圣都圛兴，彻底成为了风暴眼中那艘孤零零的、即将被惊涛骇浪撕碎的扁舟。
深夜。圣宫最高的内城楼上。
祇暄独自一人，凭栏而立。夜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龙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她这具承载了太多重量的身躯吹落。她望着远方，帝国的夜色浓重如墨，再也看不见星辰。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更深的黑暗，以及那黑暗深处，四面八方不断升腾起的、映红天际的可怕火光——那是叛军步步逼近的营火，是陷落的城镇在燃烧，是这片土地破碎的哀嚎。
喊杀声、马蹄声、箭矢破空声……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也仿佛能隐隐传来，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人，无论有多么大的坚持与决心，有多么不甘的挣扎与反抗，终究……终究抵挡不住这残酷的、仿佛早已注定的洪流吗？一股冰冷的、彻骨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慢慢收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陛下！陛下！”内侍监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叛军……叛军开始攻城了！四面都在猛攻！箭矢……带着火的箭矢已经射进皇城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凄厉的号角声和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骤然爆发，瞬间吞噬了夜的寂静！无数沾裹着油脂、燃烧着烈焰的箭矢，如同狂暴的飞蝗，划破漆黑的夜空，带着死亡的气息，尖啸着落入圣宫各处！顷刻间，宫殿楼宇，亭台水榭，多处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将祇暄苍白失神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城墙之上，护城的黑鳞军将士们死战不退，弓弩齐发，滚木礌石如雨落下，与潮水般涌上的叛军进行着惨烈的搏杀。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惨叫着从高高的城头坠落。紫鳞卫作为最后的精锐，被迫不断分兵，冲向各处摇摇欲坠的城门进行支援。
宫城内，早已乱作一团。宫人、侍女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有些胆小的，早已卷了细软财物，试图寻找隐秘的角落或通道逃离这片即将沦为人间地狱的皇宫。也有一些血性尚存的太监和侍卫，红着眼睛，抓起手边任何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嘶吼着冲向宫门方向，誓与圣宫共存亡。
在这片混乱与毁灭的交响中，祇暄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缓缓走下承天台，如同游魂般，漫步在熟悉的宫阙楼阁之间。目光缓缓掠过那些燃烧的殿宇，掠过惊慌奔逃的人群，掠过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走过父帝曾经批阅奏章、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圣心殿，走过她幼时与江侯疏偷偷玩耍的御花园，走过母后生前最喜爱的、如今已半塌的听雨轩……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山河之上，踩在帝国最后的余烬之中。
命运的洪流，终究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滚滚而来，将她，和她的圣朝，一同淹没。
远处，叛军攻破某处城门的欢呼声如同野兽的咆哮，隐隐传来。火光，更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