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亡与轮回
压抑的火山终将喷发。
悲剧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以最残酷、最疯狂的方式找上了陈礼。
那只在之前大规模冲突中落败、身负重伤且充满了无处发泄怒气的雄鼠——“暴牙”,它的眼神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的光芒,只剩下狂乱的毁灭欲。
它不仅自己需要发泄,还纠集了另外两三只同样在拥挤和争斗中变得愤世嫉俗、心态失衡的雄鼠。
它们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可以肆意摧毁、能让它们重新感受到一丝扭曲的掌控感和力量感的牺牲品。
它们摇摇晃晃,带着一身戾气,将目光锁定在了附近看起来最“温和”、防御也相对薄弱的巢穴——陈礼的家。
“里面的家伙!都给老子滚出来!”
暴牙用身体重重地撞击着巢箱入口陈礼精心设置的、用作遮挡的软垫和细枝,发出沉闷的响声。
巢穴内,陈礼正在给几个孙辈讲述他记忆中关于“星星”的模糊故事,绒绒在一旁整理着垫料。
突如其来的撞击和吼叫让所有鼠瞬间僵住,幼崽们吓得瑟瑟发抖,往父母怀里钻。
陈礼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他示意家人们保持安静,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挡在入口处,厉声向外喝道:
“暴牙!带着你的朋友离开!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
“离开?哈哈哈!”暴牙发出癫狂的笑声,对着身后的同伴吼道,“听见没?这老东西叫我们滚!”
它猛地用爪子撕扯,几下就将那简陋的遮挡物破坏殆尽,
“今天,这里归我们了!里面的,都给我去死吧!”
话音未落,暴牙就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率先冲了进来,直扑站在最前面的陈礼。
它身后的两只雄鼠也嚎叫着蜂拥而入,开始疯狂地打砸巢穴内的一切,撕扯垫料,将储存的食物抛洒得到处都是。
“我跟你们拼了!”陈礼的大儿子“灰背”见状,眼睛瞬间红了,怒吼着从侧面撞向一只正在破坏的入侵者。
“保护妈妈和弟弟妹妹!”
二儿子“短尾”也尖叫着加入了战团,虽然它体型稍小,但此刻也爆发出惊人的勇气,死死咬住另一只入侵者的后腿。
小小的巢穴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怒吼声、尖叫声、幼崽的哭喊声、撕打声混杂在一起。
陈礼年老体衰,面对疯狂且强壮、抱着毁灭一切心态的暴牙,几乎毫无胜算。
他奋力躲闪、格挡,身上还是很快就被暴牙锋利的爪牙撕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灰褐色的皮毛,剧痛阵阵袭来。
“绒绒!带孩子们从后面那个缝隙走!快!”
陈礼一边艰难地招架着暴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一边声嘶力竭地朝着吓呆了的妻子喊道。
他看到暴牙那完全空洞、只剩下毁灭冲动的眼睛,里面没有仇恨,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对疼痛的恐惧,只有纯粹的、要将眼前一切彻底撕碎的疯狂。
这种眼神,让陈礼感到彻骨的寒意。
同时,他也看到自己的儿子们虽然勇敢,但在数量和凶狠程度上都处于下风。
“灰背”被对手按在地上,身上多处挂彩;
“短尾”也被甩开,撞在巢壁上,一时爬不起来。
入侵者们破坏着这个曾经充满温馨的家,也摧毁着陈礼心中最后一点对这个“完美世界”的幻想。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这是这个扭曲环境必然滋生的恶果,而他的一家,不幸成为了这恶果的祭品。
力量迅速从陈礼体内流逝。
他被狠狠地甩在巢箱壁上,滑落下来,视线开始模糊。
他能听到绒绒和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远去,似乎成功逃脱了。这让他稍微安心。
剧痛中,他的思维却异常清晰。
前世的记忆碎片闪过:新闻里那些发生在繁华都市的、毫无逻辑的“无差别杀人事件”……
“什么时候……”他看着仍在疯狂破坏他小小家园的暴牙,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这里已经变成了美利坚枪击服了……”
“我的鼠生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下一辈子我能重新做回人吗…”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解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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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潮湿…
压迫感…
以及那熟悉的,沉重而规律的“嘭咚…嘭咚…”心跳声,不止一个,紧密地环绕着他。
陈礼猛地“惊醒”!感知如同潮水般回归身体——
一具无比脆弱、无法自如控制的幼小身体!
紧接着,是记忆的洪流!
不是模糊的梦境,而是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与绒绒的相遇、孩子们诞生的喜悦、通道里令人窒息的拥挤、
暴牙那疯狂空洞的眼神、利齿撕开皮肉的剧痛、生命流逝的冰冷……
所有属于“陈礼”第一世的记忆,没有丝毫损耗,无比完整、无比残酷地瞬间涌回他刚刚苏醒的意识!
他没有死而复生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也没有回到过去。
他带着所有痛苦、不甘和属于“陈礼”的完整灵魂,在另一只刚刚出生的、与他第一世毫无血缘关系的幼鼠体内——
苏醒了!
“不…不——!!!”
他想嘶吼,发出的却只是微弱的、细嫩的“唧唧”声。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这具幼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是重生,这是…这是什么?!
他的灵魂被随意地塞进了另一个刚出生的容器里?
“永恒的折磨?我的意识被诅咒了吗?这是但丁《地狱篇》的新篇章,还是某个邪神乐此不疲的恶作剧?!”
他的意识在稚嫩的躯壳里疯狂咆哮。希望彻底破灭。
如果说第一次死亡还带着一丝“或许能安息或返回人间”的渺茫期待,那么这一次,以另一种身份在同一个绝望的世界里“重生”,则将他彻底推入了深渊。
他成了一个拥有清醒意识和痛苦记忆的永恒囚徒,刑期…
或许是直到这个宇宙热寂,或者他自己的意识彻底消亡的那一刻。
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彻底变了。
那远处隐约传来的、永远堆满的食物块的甜香,此刻在他感知中,不再是恩赐,而是
“养猪场里高效催肥的合成饲料”。
那源源不断的水流声,不再是生命之源,而是
“监狱里确保囚犯不死、以便持续接受惩罚的自来水”。
这温暖、安全、无忧无虑的环境,不再是天堂,而是一个巨大、精致、无可逃脱的观测场。
所谓的“完美”,只是为了将它们这些“实验品”圈养起来,观察它们在特定压力下的反应,直到崩溃、死亡,然后…
或许还有新的“意识”被投入进来,继续这场无尽的观测?
他被“养肥了待宰”,而他的意识,却被保留下来,投入新的“待宰”躯壳。
这比简单的死亡更加残酷。
当陈礼(他固执地认定自己还是陈礼)这具新的身体逐渐强壮,能够蹒跚爬行时,他没有像第一世那样,试图去融入,去建立新的联系。
他刻意避开了所有社交,成了一个鼠群中的“异类”和“隐士”。
他不与其他幼崽嬉戏,对“这一世”的生理学母亲表现出疏离和漠然,常常独自待在角落。
他利用对环境的熟悉(布局似乎没有大变),找到了一个位于巢箱群边缘、靠近冰冷墙壁的隐蔽角落。
这里相对安静,视野却可以覆盖大半个“活动区”。
他常常独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承载着过多痛苦记忆的眼睛,默默地、冰冷地注视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鼠群。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有些老鼠的轮廓让他想起第一世的一些“邻居”,但它们显然都不认识他。
他也看到了新的冲突在酝酿,通道因为数量依旧庞大而显得拥挤,为了巢穴和配偶的争斗依旧在上演……
一切都仿佛是他第一世的延续,只是,他曾经珍视的一切——
绒绒、孩子们、那个被摧毁的家——
都已不复存在,或者说,与他这具崭新的躯体再无关联。
他像一个被永久放逐的社会学家,或者说,一个被困在永恒实验中的囚徒观察员,开始以一种绝对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理性,审视着这个他注定要再次体验其残酷的微型社会。
他看着新一代的幼鼠们重复着无知的嬉戏;
看着年轻雄鼠们重复着争夺与炫耀的戏码;
看着鼠群的社会结构在资源(空间和安宁)的相对稀缺中,重复着压迫与反抗的循环……
一切仿佛都是上一世的翻版,时间在无情地向前,而悲剧的模式却在不断重复。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剧中的演员,也失去了投入情感的勇气。
他是一个带着所有痛苦记忆的、孤独的观众。
他决定,这一生,他要彻底成为一个“观察者”。
他要记录这个系统的运行规律,分析其崩溃的临界点,冷眼旁观这出似乎永无止境的悲剧。
这或许是他在这永恒的囚禁中,唯一能为自己找到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保持绝对的清醒,保持冷酷的观察,即使灵魂被困于鼠躯,也绝不再向这虚假的“幸福”和既定的悲剧命运,交付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只剩下一种历经绝望后的死寂,以及对这残酷命运和背后可能存在的“观测者”的、无声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