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的“病假”如同一块被投入沼泽的石子,在泛起几圈浑浊的涟漪后,迅速被更为粘稠的沉默所吞噬。
学校官方对此保持了惊人的缄默,没有通报,没有调查,仿佛这个学生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德育处下发的一份加强“心理疏导”和“正能量引导”的通知,要求各班召开主题班会,营造“积极向上”的校园氛围。
高二(七)班的班会,便在这样一种诡异,刻意的“正常”氛围中展开。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阳光心灵,健康成长”的标语,笔画夸张和色彩鲜艳,与教室里弥漫的压抑格格不入。
李艳华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个在坟墓边强颜欢笑的小丑。
她按照通知要求,讲述着友谊、勇气和乐观,但她的眼神空洞,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台下的学生大多低着头,或假装认真记笔记,或眼神放空,无人与她对视。
那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每一个人。
凌栖依旧坐在他的角落,与周围刻意营造的“阳光”氛围形成尖锐的对立。他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任何虚假的热情都无法靠近。
班会进行到“分享身边正能量故事”的环节,按照流程,应该是班干部带头。
文艺委员温婷请假未归,学习委员王睿低着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他无法在这种环境下说出任何虚伪的言辞。
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就在这时,刘辉再次举起了手。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仿佛等待这个机会已久,李艳华几乎是感激地示意他发言。
刘辉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洪亮了许多:“我想分享一下我对凌栖同学的敬佩……”
一句话,让整个教室本就稀薄的空气几乎彻底凝固。
所有低着的头都抬了起来,惊愕、疑惑和甚至是一丝看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刘辉仿佛受到了鼓励,声音更加慷慨激昂:“凌栖同学经历了那么多困难,还能坚持回到学校,这种勇气和毅力,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他不被流言蜚语打倒,专注学业,更是我们的榜样,我们应该向他看齐,而不是被一些有的没的谣言影响……”
他挥舞着手臂,语气真挚得近乎浮夸,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精准地踩在“正能量”的鼓点上。
他极力将凌栖描绘成一个身残志坚,心理上,不畏流言的励志典型。
试图用这套光明伟岸的说辞,去覆盖和去漂白所有隐藏在下面的诡异和恐惧。
这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献祭,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开脱,而是试图主动参与构建一个新的“叙事”。
将凌栖这个不可控且令人恐惧的存在,纳入他可以理解和甚至可以借用的“榜样”框架内。
他在用语言为凌栖塑造一座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牌坊,仿佛只要将凌栖捧上这个神坛,那些超自然且令人不安的细节就可以被忽略。
他自己也能因为“发现并宣扬美德”而获得安全感甚至优越感,王睿感到一阵反胃。
他看着刘辉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仿佛看到了一条正在拼命摇尾乞怜的狗,只不过它摇尾的对象,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
凌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褒扬的愉悦,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
他甚至没有看刘辉一眼,他的目光,越过了刘辉激动的身影,落在了教室后方墙壁上悬挂的班级荣誉栏上,那里贴着几张集体照和几面流动红旗。
刘辉的发言结束了,他期待地看向凌栖,又看向李艳华,希望能得到一些回应。
教室里一片死寂,李艳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该如何接话?肯定刘辉?那无异于承认这套荒谬的叙事。否定刘辉?”那又会打破这脆弱,用谎言编织的平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凌栖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迈步走向教室后方的荣誉栏。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凌栖在荣誉栏前站定。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学期秋季运动会的集体合影上。
照片里,学生们笑容灿烂,陈浩站在中间,搂着旁边队友的脖子,一脸张扬。
刘辉则挤在角落,脸上带着惯有和有些局促的微笑。凌栖抬起手,用那苍白的指尖,轻轻点在了照片上刘辉的脸。
刹那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张彩色照片上,刘辉脸上那谦卑而局促的笑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笑容的弧度被拉扯,逐渐变得夸张和谄媚,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眼神中的闪烁不再是怯懦,而转化成为一种急切且试图攫取什么的贪婪。
他整个人的影像,都在向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和小丑化的方向扭曲。
与此同时,照片旁边,那张标志着“精神文明风尚奖”的红色奖状,上面印刷的金色字体,开始迅速褪色和发黑。
如同被无形的酸液腐蚀,最终变成一片污浊的暗褐色斑点,再也看不清原来的字迹。
而照片上其他学生的笑容,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翳。
凌栖收回手指,照片的变化停止了,但刘辉那张扭曲谄媚的脸和旁边奖状上污浊的斑点。
却永久地定格在了那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班级的荣誉墙上。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冲击力,刘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荣誉墙上自己那张变得无比丑陋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他的谄媚,他的“正能量”,在凌栖眼中,不过是另一种需要被清除的污迹。
凌栖不需要他塑造的牌坊,他只是冷静地,将人性中最卑劣的形态,直接显影出来,公之于众。
“啊!”刘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捂住脸,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惊恐地看着荣誉墙上那诡异的变化,又看看面无表情走回座位的凌栖,最后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门口。
李艳华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看着那面目全非的照片和奖状,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所坚信的某些东西,也正在一同被腐蚀和瓦解。
凌栖坐回座位,重新变成了那座沉默的雕像。
他再次用行动宣告:“任何试图掩盖,扭曲、或利用这一切的行为,都是徒劳的。
他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归化”或“供奉”,他只是一面绝对诚实且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一切试图隐藏在光明下的黑暗。
而这座名为育才中学的殿堂,它的梁柱,正在被这种无声的“显影”之力,慢慢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