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鼠群的战国时代
陈礼,或者说,承载着“陈礼”意识的那只新生幼鼠,在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中,悄然成长。
他这一世出生的家族,是一个占据着“世界”偏南一隅的中型族群,被称为“灰斑家族”,以其成员背上常见的灰色斑块得名。
他依旧践行着“隐士”的原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选定的那个观察角落,沉默地注视着族地内的一切。
他的“家人”们起初觉得他孤僻怪异,但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这只总是用一双过于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看着大家的年轻老鼠。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礼清晰地看到,所谓的“鼠口红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家族里的年轻老鼠数量爆炸式增长,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数量更多,更显拥挤。
然而,世界的大小是固定的。
族地内,原本宽敞的通道如今被不断新建、见缝插针的巢穴挤占得狭窄不堪。
陈礼常常看到一些刚刚成年的年轻雄鼠,脸上还带着褪不去的稚气,却已经显露出焦躁和迷茫。
“父亲,西边那个空着的角落,我能不能……”一只年轻雄鼠怯生生地询问他的父亲,一位背毛已有些稀疏的中年老鼠。
“别想了!”中年老鼠不耐烦地打断,“那里是紧邻‘黑须家族’边界的地方,族老们说了,不能轻易过去筑巢,引起误会怎么办?你就不能先在窝里挤一挤吗?你弟弟们还没成年呢!”
“可是……家里已经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年轻雄鼠委屈地争辩。
“那你就去公共区域待着!或者去别的家族地盘边缘碰碰运气?不过小心点,别被当作挑衅给撕了!”父亲挥了挥爪子,显得无可奈何。
更多的年轻老鼠则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继续挤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父辈巢穴里,成为了“啃老族”。
或者,更加悲惨的,则彻底失去了固定的居所,在族地边缘、通道夹角,甚至危险的边界地带流浪,被称为“流浪鼠”。
他们毛发脏乱,眼神警惕而仓皇,无家可归。
陈礼看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固定空间与无限繁殖欲望的矛盾,在任何群体中都是致命的火药桶。这里,也不例外。
通过长时间的观察,陈礼凭借其超越鼠类的地理认知和前世的宏观视角,大致摸清了这个“世界”的格局。
整个空间,被无形中划分成了十六块大小不一、但形状相对规整的地盘,由不同的鼠群家族占据着。
这种占据,并非均等。差距之大,令人咋舌。或许在陈礼的第一世时是相对均等的吧,只是有些家族选择了无节制的繁衍,有些家族选择了’计划生育‘。陈礼有点讽刺意味的想着。
在遥远的北方,与“灰斑家族”隔着一片宽阔的“中央广场”相望的,是号称最强的“巨爪家族”。它们的族地范围最大,鼠口也最为稠密。陈礼偶尔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不断蠕动的鼠头,如同灰色的潮水,几乎看不到地面。
它们的巢穴层层叠叠,像一座巨大的、臃肿的灰色堡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拥挤感和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灰斑家族”东侧,隔着一条狭窄通道的“银尾家族”。这个家族的族地面积不算最小,但鼠口却稀少的可怜,只有区区十几只老鼠。
陈礼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族地内,分布着不少色彩鲜艳、造型各异的“独栋蘑菇屋”,很多都空置着,门口结着细微的蛛网。每只银尾家族的成员,似乎都能拥有自己独立的巢穴,它们在空旷的族地里悠闲地散步,梳理毛发,显得从容不迫。
这种景象,在拥挤不堪的灰斑家族年轻一代眼中,无疑是一种刺眼的奢侈。
“看那边!”陈礼身边,一只名叫“小躁”的年轻雄鼠用爪子指着银尾家族的方向,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它们凭什么?就那么十几只老鼠,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空房子!我们这里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就是!听说它们每只鼠都能独自住一个完整的蘑菇屋!天啊,那该有多舒服!”另一只年轻母鼠附和道,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陈礼默默地听着。他理解这种情绪,甚至在内心深处,他那属于人类的部分,也对宽敞的空间有着本能的向往。
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这种“羡慕”背后所隐藏的危险。当生存空间成为最极致的奢侈品时,觊觎和掠夺的种子便已悄然埋下。
他反而开始觉得,银尾家族那鼠口凋零的“空旷”,在这弱肉强食的环境下,或许并非幸事,而是一种怀璧其罪的危机。
矛盾的积累终于达到了临界点。
一天,族地中央响起了急促而高亢的集合信号。几位德高望重、胡须皆白的“族老”们,站在一处稍高的平台上,神情激动。
几乎所有的成年老鼠,包括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鼠,都被吸引了过去。陈礼出于观察的目的,也悄无声息地混在了鼠群的外围。
“族民们!”为首的最大族老,一只被称为“灰斑智者”的老鼠,声音洪亮,带着煽动性的颤抖,
“我们忍耐得太久了!看看我们的孩子们!它们年轻,充满活力,本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但现在呢?它们只能挤在狭小的角落里,连找个伴侣繁衍后代都成了奢望!”
鼠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赞同声,尤其是年轻老鼠们,情绪尤为激动。
“再看看我们的邻居!”灰斑智者将爪子猛地指向东边,“银尾家族!它们懒惰、无能,鼠口稀少,却霸占着如此丰饶的土地!那么多的空巢穴,就那样白白浪费着!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不公平!”
“不公平!”
“对!不公平!”
年轻老鼠们开始呐喊,声音汇聚成一股狂热的声浪。
“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公道!一个公平生存的机会!”另一位族老接口道,挥舞着前爪,“我们不是侵略者!我们只是去拿回本应属于更多生命的发展空间!我们要让资源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打倒地主!”
“抢回我们的房子!”
“为了公平!为了正义!”
口号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狂热。
陈礼冷眼看着这一切。这些话语,他太熟悉了。
在人类的历史上,多少战争、多少掠夺,不都是披着“正义”、“公平”、“生存空间”的外衣进行的吗?
所谓的“公道”,不过是强者用于粉饰侵略行为的华丽辞藻。
族老们巧妙地利用了年轻一代对空间的渴望和对邻居“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愤慨,将一场赤裸裸的领土扩张,包装成了神圣的“讨回公道”之战。
“现在!”灰斑智者高声宣布,“为了家族的未來,为了每一个年轻鼠的希望!所有健康的成年雄鼠,即刻编入‘讨公军’!让我们用力量,去争取我们应得的公平!”
征兵,就这样在群情激奋中决定了。
没有鼠询问是否愿意,在这种集体狂热的氛围下,个体的意愿微不足道。
陈礼,作为家族中一只刚刚成年、身体健康的雄鼠,自然也在这“征兵”名单之内。
他想躲,但几个负责登记的中年老鼠目光扫视着全场,他若此刻退缩,立刻就会被视为懦夫和叛徒,下场可能比上战场更惨。
他被塞了一小块坚硬的、据说能“鼓舞士气”的特制食物块,然后被推搡着,汇入了一股由灰斑家族大部分成年雄鼠组成的、乱哄哄却又杀气腾腾的洪流之中。
当灰斑家族的大军(如果这杂乱无章的队伍能被称为大军的话)涌出自家地盘,冲向银尾家族边界时,陈礼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正在发生的剧变。
仿佛约定好了一般,或者说,是压抑已久的矛盾总爆发。其他几个方向,也同时传来了巨大的喧嚣和骚动。
西北方,强大的“巨爪家族”那灰色的“潮水”,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淹向与之相邻的一个中型家族的地盘,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那个家族的成员正在四散奔逃。
西南方,另外两个家族似乎因为边界纠纷,已经在通道中央展开了惨烈的厮杀,鼠毛纷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更远处,还有几个小家族的地盘上,可以看到不同毛色的老鼠在混战,似乎是为了自保而临时结成了联盟,共同抵抗某个大家族的入侵。
乱套了,全乱套了!
眼前这景象,活脱脱就是陈礼记忆中人类历史课本上描述的——春秋战国,列强纷争,弱肉强食,小国在夹缝中求存,大国则疯狂兼并!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乌托邦’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陈礼被裹挟在冲锋的队伍里,心中一片冰冷。
无限供应的食物和水,并没有消除冲突,只是将冲突的焦点,从最基本的生存资源,转移到了更上层的“空间资源”和“发展权”上。
其残酷本质,丝毫未变。
很快,灰斑家族的“讨公军”就撞上了银尾家族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
银尾家族的成员虽然数量稀少,但为了保护家园,也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它们占据着巢箱的入口、通道的制高点,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进行着顽强的抵抗。
“为了公平!冲啊!”灰斑家族的先锋们吼叫着口号,发起了冲击。
“保卫家园!赶走强盗!”银尾家族的守卫者们则发出悲愤的呐喊,寸土不让。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这不再是陈礼第一世见过的那种小规模斗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成百上千的老鼠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撕咬、冲撞、翻滚。
陈礼被迫卷入了战团。他不想战斗,他只想活下去。他尽可能地躲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利用灵活的身法躲避着攻击。但战场太混乱了。
一只眼睛通红、身上带着血迹的银尾家族雄鼠,显然将靠近巢穴入口的陈礼当成了威胁,嚎叫着扑了上来。陈礼不得已,只能奋起反抗。他依靠着前世残留的一些对人类格斗技巧的模糊理解,以及这一世锻炼出的相对敏捷的身手,勉强与对方周旋。他主要是格挡和闪避,很少主动下死口撕咬。
他看到身边,一只年轻的灰斑家族老鼠,刚刚还在喊着口号,转眼就被几只银尾老鼠按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也看到,一只银尾家族的母鼠,为了保护身后巢穴里瑟瑟发抖的幼崽,不顾一切地撞向一只比它强壮得多的入侵者,最终被无情地撕碎。
他看到族老们在高处声嘶力竭地指挥,但具体的战斗早已失控,变成了最原始的混战。血液染红了光滑的地面和彩色的巢箱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疯狂的信息素。
陈礼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哪里是讨公道?
这分明就是一场屠杀,一场为了转移内部矛盾、满足扩张欲望而发动的侵略战争!
而他自己,这个清醒的旁观者,却也不得不成为这疯狂剧本中的一个无奈的角色,用爪牙来捍卫自己并不认同的“正义”。
战斗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灰斑家族凭借数量优势,渐渐占据了上风。银尾家族的防线被一步步压缩,最终,残存的成员被迫放弃了大部分族地,哀嚎着逃向了更危险的、无人占据的边界缓冲地带,成为了新的流浪鼠。
灰斑家族,成功地“讨回了公道”。它们占领了银尾家族近一半的土地,包括那些让年轻老鼠们羡慕不已的“独栋别墅”。
当喧嚣渐渐平息,陈礼站在刚刚夺取的、一片狼藉的新领地上,看着兴奋地瓜分着新巢穴的同胞们,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
他抬头望向这个“世界”冰冷的天花板,仿佛能穿透阻隔,看到那可能的“观测者”。
战争结束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资源的重新分配,新领地的消化,与其他家族(尤其是同样扩张了的巨爪家族)可能产生的新的边界摩擦……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
而这个“乌托邦”,正在这场鼠群自发的“战国时代”中,一步步滑向更深不见底的深渊。他这只拥有着人类记忆的老鼠,又将在这乱世中,如何自处?
观察,似乎已经无法带来超脱,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