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住的老楼在城郊，叫“纺织厂家属院”，墙皮是上世纪的米黄色，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发青的砖。六层，没电梯，她的房间在顶楼，窗外正对着一片拆了一半的拆迁区，断墙残垣里长满半人高的野草，白天有拾荒的老头在里面翻东西，晚上就只剩风裹着碎纸“呜呜”地刮，像有人躲在墙后面哭。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坏了大半，从一楼到六楼，只有三楼和五楼的两盏还亮，还得使劲跺脚才肯亮三秒钟，光黄得发暗，照在楼梯扶手上，能看见一层厚厚的灰。苏棠搬来的时候，中介跟她说“这楼安静，适合写稿”，她当时没多想——刚毕业没多少钱，能租到带阳台的单间就不错，哪管什么安静不安静。
去年秋天，大概是十月中旬，天刚冷下来，苏棠赶稿子赶得头昏脑胀，晚上十点多下楼买泡面，在小区门口撞见了那个布娃娃。
小区门口的旧货摊是流动的，一般只有傍晚才有人摆，那天不知道怎么，就剩一个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面前铺块发黑的旧布，上面摆着几个掉瓷的碗、一把断了齿的梳子，还有那个布娃娃。老太太穿件洗褪色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毛，手指关节肿得发亮，像裹了层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攥着布娃娃系在脖子上的浅蓝丝带——那丝带也旧，边缘都起了毛，上面还沾着点黄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油污还是别的。
苏棠本来没想买东西，可走过去的时候，脚突然顿住了——那布娃娃太扎眼。不是新玩具的鲜亮，是洗得发灰的蓝底白花裙，布料起了球，摸上去该是糙糙的；棕色的毛线头发缠成一团，像没梳开的乱草，有几根还掉了，露出里面的白色棉絮；脸上用红墨水画的眼睛是圆的，没画瞳孔，就两个光秃秃的红圈，嘴巴翘着，弧度怪得很，像在笑，又像在撇着嘴看她，嘴角还沾了点没涂匀的红墨水，像蹭了点血。
“姑娘，看看？”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哑得厉害，还带着点喘，“这娃娃好，不吵人，还能陪你——它认人。”
苏棠蹲下来，指尖刚碰到娃娃的裙摆，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摸了块冰。她皱了皱眉，想缩手，老太太却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它喜欢你，姑娘，它好久没喜欢过人了。”
苏棠当时脑子一懵，只觉得这老太太有点怪，可再看那布娃娃，红墨水眼睛好像亮了点，竟莫名觉得亲切。老太太见她犹豫，又说：“十块，给你了，算它找着家了。”
十块钱不算多，苏棠付了钱，接过布娃娃。娃娃比她想象的沉，抱在怀里，像揣了块湿棉花，还带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她没多想，抱着娃娃回了家，随手搁在书架第三层，正对着她的书桌——书架上摆着她写的书，还有几个从地摊上淘的小摆件，布娃娃放在中间，倒也不突兀。
头三天，没什么动静。
苏棠白天写稿，晚上偶尔会捏捏娃娃的脸，觉得那红墨水眼睛还挺讨喜。只是有两件小事，她没放在心上：第一天晚上，她听见阳台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有人用指尖捻布，她以为是风吹的，没管；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娃娃的毛线头发好像长了点，原本露出来的棉絮被盖住了，她揉了揉眼睛，觉得是自己熬夜熬糊涂了；第三天，她写稿时不小心把笔掉在地上，弯腰去捡，余光瞥见娃娃的裙摆动了一下，像被风吹的——可窗户明明关得严严实实。
她当时笑了笑，跟自己说“写恐怖小说写魔怔了”，还伸手把娃娃往书架里面推了推，让一本《聊斋志异》挡住了它的半边脸。
第四天晚上，怪事来了。
苏棠写到一点半，眼皮打架，起身去卫生间洗脸。走之前，她特意把布娃娃转了个身——总觉得那圆眼睛盯着键盘，写“女鬼缠人”的情节时，后背总发紧。她把娃娃的后脑勺对着书桌，还往书架里塞了塞，用那本《聊斋志异》抵在它身后，确认不会倒，才转身去卫生间。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离房间有几步路。苏棠洗了把冷水脸，脑子清醒了点，刚转身往回走，就听见自己房间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东西掉在地上。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推开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台灯亮着，键盘、鼠标都好好的，书架上的书也没掉。
“难道是错觉？”她嘀咕了一句，走到书桌前坐下，刚要伸手开电脑，后颈突然一凉，像有人对着她脖子吹了口气，还带着股淡淡的霉味——跟布娃娃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苏棠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转过来，目光下意识撞向书架——那一瞬间，她的血液几乎冻住了。
布娃娃转过来了。
不是被风吹的，也不是字典没抵稳——那本《聊斋志异》还好好地立在旁边，可布娃娃就是转了过来，正脸对着她，红墨水画的圆眼睛在台灯下亮得有点扎眼，嘴角的笑好像比白天更翘了点，连沾在嘴角的那点红墨水，都显得更红了。
苏棠的手开始抖，她盯着娃娃看了半分钟，才敢慢慢伸手，把娃娃又转了回去，这次她用了两本厚字典，一左一右抵着，还特意把娃娃的脸往书架内侧按了按，确保它转不过来。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可心里总觉得发慌，写稿时总忍不住抬头看书架，每次看，布娃娃都安安静静地背对着她，字典也没动。
熬到凌晨三点，苏棠实在撑不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拆迁区的断墙后面，风刮得很大，吹得她睁不开眼。突然，她听见有人叫“姐姐”，声音软软的，像个小女孩。她顺着声音找，看见墙后面有个小小的影子，抱着个布娃娃——蓝底白花裙，棕色毛线头发，正是她买的那个。
“姐姐，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呀？”小女孩说，声音带着哭腔。
苏棠想走过去，可脚像被钉在地上，动不了。她看着小女孩慢慢转过身，脸被布娃娃挡住了，只露出一只手，小小的，指甲盖是粉色的。就在这时，小女孩突然把布娃娃举了起来，布娃娃的脸对着苏棠——红墨水眼睛里，竟慢慢渗出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蓝底白花裙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姐姐，你看，它流血了……”
苏棠尖叫着醒过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照进房间，照在键盘上。她喘着粗气，摸了摸额头，全是汗。“还好是梦。”她拍了拍胸口，起身伸懒腰——可手刚举到一半，就僵住了。
书架上的布娃娃，又转过来了。
不仅转过来，它的碎花裙裙摆上，还沾了块黑糊糊的东西，像干了的泥，又黏又硬。苏棠走过去，心脏“砰砰”跳，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娃娃，那黑东西蹭在指尖，有点凉，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腥气，像菜市场杀鸡摊子的味道，还带着点铁锈味。
她赶紧找湿纸巾擦，可不管怎么擦，那黑东西都擦不掉，反而越擦越黑，像从布料的缝里渗出来的，还隐隐透着点红。苏棠的手开始发抖，她把娃娃翻过来，想看看背面有没有，可刚翻过来，就看见娃娃的毛线头发里，缠了根浅棕色的细线——不是毛线，是人的头发，细细的，软软的，还带着点婴儿头发特有的绒感。
她用指甲勾住那根头发，轻轻一扯——头发没断，反而拉出了一小截，末端还带着个小小的毛囊，粉色的，像刚从头皮上拔下来的。
“啊！”苏棠尖叫着把娃娃扔回书架，后退了好几步，撞在书桌腿上，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盯着书架上的布娃娃，娃娃还是那样翘着嘴角，红墨水眼睛好像在盯着她，带着点嘲讽。
那天，苏棠没写稿。她坐在楼下的便利店，从早上待到天黑，便利店的老板都问她“姑娘，你没事吧？”，她只能勉强笑一笑，说“没事，写稿累了，歇会儿”。可她不敢回家，一想到那个布娃娃，想到那根带毛囊的头发，她就浑身发冷。
直到晚上十点多，便利店要关门了，苏棠才不得不站起来，慢慢往家走。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那样，跺一脚亮三秒，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怕，怕转角突然冒出什么东西。走到六楼，她掏钥匙的手都在抖，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咔嗒”一声，门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苏棠僵在门口，血液都凝固了。
早上明明被她扔在书架上的布娃娃，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的鞋柜上，蓝底白花裙的裙摆垂到地上，像个孩子坐在那里，等了她一天。娃娃的脸对着门，红墨水眼睛正好对着苏棠的脸，嘴角的笑好像更明显了。
她不敢进门，转身想跑，可脚像被粘在地上，动不了。她看着布娃娃，娃娃的裙摆好像动了一下，蹭到了鞋柜的边缘，发出“沙沙”的声——跟她第一天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你别过来。”苏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慢慢后退，想下楼，可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一片漆黑，只有她家门口的灯光，照着那个布娃娃，像个随时会站起来的影子。
苏棠疯了，她冲进房间，抓起布娃娃，用黑色塑料袋裹了三层，扎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缝隙都没留。她抱着塑料袋，一路跑下楼，骑上电动车，往三公里外的垃圾站开——她要把这个东西扔掉，扔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它。
垃圾站在郊区，晚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照得垃圾场的臭味更浓了。苏棠把塑料袋扔在最里面的垃圾桶里，还特意找了块大石头压在上面，确认不会被风吹走。她站在那里，看了好几分钟，直到觉得安全了，才骑上电动车往回走。
路上，风很大，吹得她眼睛疼。她骑得很快，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忘了今天的事。可骑到一半，电动车突然“咔嗒”一声，不动了——没电了。
苏棠看着仪表盘上的“0”，欲哭无泪。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共享单车都没有，她只能推着电动车走。走了大概半小时，她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带着股霉味。
她低头一看，魂都快飞了。
电动车的车把上，挂着一根浅蓝的丝带——正是系在布娃娃脖子上的那根。丝带下面，还沾着一小块蓝底白花的碎布，跟娃娃的裙子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苏棠的声音都在颤，她伸手想把丝带扯下来，可刚碰到丝带，就觉得手心一凉，像摸到了冰块。她抬头看向前方，路灯下，好像有个小小的影子，抱着个东西，慢慢往她这边走——那影子的轮廓，像极了那个布娃娃。
苏棠尖叫着扔掉丝带，推着电动车疯了似的往前跑，不管手被车把磨得多疼，不管眼泪流得多凶，她只知道，要赶紧离开这里。
到家的时候，天快亮了。苏棠推开门，累得瘫在地上，可刚喘了口气，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霉味——从她的房间里飘出来的。
她慢慢爬起来，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那个黑色塑料袋，正放在她的书桌上，袋子已经被打开了，那个布娃娃，就坐在塑料袋里，正脸对着她，红墨水眼睛在晨光下，亮得刺眼。
这一次，苏棠没尖叫，也没哭。她知道，扔不掉了。
第二天，苏棠没出门。她坐在书桌前，盯着布娃娃看了一天，想找出它的秘密。她上网查“纺织厂家属院 失踪小孩”，查“旧布娃娃 怪事”，可什么都没查到。直到傍晚，她听见楼下传来张大爷的声音——张大爷是小区看大门的，住在一楼，平时喜欢跟人聊天。
苏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冲下楼，找到张大爷，气喘吁吁地问：“张大爷，您知道小区门口摆旧货摊的老太太吗？穿蓝布衫，卖过一个布娃娃，蓝底白花裙的。”
张大爷叼着烟的手顿了顿，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烟都忘了抽：“你说的是住在拆迁区的王老太？姑娘，你可别吓我——那老太太前年冬天就没了！”
苏棠的心脏“咯噔”一下：“没了？怎么没的？”
“还能怎么没的，伤心死的。”张大爷叹了口气，把烟摁灭在烟缸里，“她有个孙女，叫妞妞，三岁，前年夏天走丢了。当时全小区的人都帮着找，找了半个月，最后在拆迁区的老房子里发现的——那房子都快拆了，梁上还挂着根绳子，妞妞就吊在上面，脖子上还挂着个布娃娃，蓝底白花裙，棕色毛线头发，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苏棠的腿开始发软，她扶着墙，才没倒下去：“那……那布娃娃呢？”
“还能在哪，跟着妞妞一起烧了呗。”张大爷说，“王老太后来就疯了，天天抱着个跟妞妞的布娃娃一样的娃娃，在拆迁区里转，喊妞妞的名字。冬天的时候，有人发现她冻死在妞妞出事的那间老房子里，怀里还抱着那个娃娃——听说，她的手还攥着娃娃的裙摆，掰都掰不开。”
苏棠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冲回家，冲进房间，一把抓起布娃娃，想把它撕烂。可她的手指刚碰到娃娃的肚子，突然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不是硬邦邦的棉絮，是软的，还带着点温度，像有个小小的手指在里面推，一下，又一下，顶得她的掌心发颤。
“啊！”苏棠尖叫着把娃娃摔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地毯都陷了个小坑。
紧接着，她看见布娃娃的碎花裙慢慢变红，不是红墨水的亮，是暗沉沉的红，从娃娃的肚子那里渗出来，顺着裙摆滴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那颜色，跟她梦里看到的血一模一样。
苏棠吓得后退，退到阳台门口，她想开门跑，可阳台门怎么都打不开，像被什么东西锁死了。她回头看布娃娃，娃娃还躺在地上，可它的毛线头发好像在变长，慢慢缠向她的脚腕，像藤蔓一样。
“姐姐，你为什么要撕我呀？”
突然，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像妞妞的声音，就在苏棠的耳边。
苏棠猛地回头，没人；再回头，布娃娃不见了。
“姐姐，我在这呢。”
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苏棠抬头，看见布娃娃挂在天花板的灯上，蓝底白花裙垂下来，红墨水眼睛盯着她，嘴角的笑越来越大，露出里面的白色棉絮——像牙齿。
“姐姐，陪我玩呀。”
布娃娃突然掉了下来，直直地砸向苏棠。苏棠尖叫着闭上眼睛，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碰到。她慢慢睁开眼，房间里亮堂堂的，布娃娃不见了，地毯上的红渍也没了，连她之前抵娃娃的字典，都摆得整整齐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霉味。
苏棠知道，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当天晚上，她就找了中介，说要搬家，越快越好。中介说有个合租的房子，明天就能搬，苏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打包行李的时候，没敢再看书架，也没敢再进房间，只是把衣服、电脑塞进箱子，拉着箱子就跑。
搬到新家的第一个晚上，苏棠睡得很沉。她以为，离开了那个老楼，就离开了那个布娃娃。可凌晨三点，她突然醒了，闻到一股熟悉的霉味——从她的行李箱里飘出来的。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慢慢爬起来，打开行李箱——里面没有布娃娃，只有她的衣服。可当她把衣服拿出来的时候，发现箱底铺着一块蓝底白花的碎布，上面用红墨水画了个圆眼睛，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姐姐，你为什么要躲我呀？我只是想陪你玩。”
苏棠把碎布扔在地上，尖叫着跑出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开着所有的灯，不敢闭眼。
从那以后，苏棠再也不写恐怖小说了。她换了工作，换了城市，可不管搬到哪里，总能在某个角落发现蓝底白花的碎布——有时候在口袋里，有时候在枕头下，有时候在电脑旁边。她家里连毛绒玩具都不敢放，看见布娃娃就发抖。
前几天，我跟她视频，她黑眼圈很重，说她最近总做噩梦，梦见一个小女孩抱着布娃娃，站在她的床边，说“姐姐，我找到你了”。视频的时候，她的头发突然动了一下，像有东西在里面爬。她伸手去摸，拉出一根棕色的毛线——跟布娃娃的头发一模一样。
她当时就哭了，说“它还在，它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