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学说争鸣·烽烟再起
马车刚过泾水,晨雾还缠着河面的芦苇荡没散,墨松就骑着匹枣红色快马从后面追上来。马蹄踏过路边带露的衰草,溅起一串细密的泥点,惊得草丛里的蚂蚱四处乱蹦。他身子伏在马背上,手里攥着封卷得紧实的竹简,竹简边缘都被汗水浸得发潮,到了墨翟面前猛地勒住缰绳,马身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趁机翻身下马,声音都带着跑岔气的急促:“先生!咸阳分舵的急信!墨风师兄说,这事关列国动向,让我务必尽快交到您手上!”
墨翟伸手接过竹简,指尖刚触到封泥——那是墨家总院特有的锯齿纹青泥,混着少量朱砂,只有紧急军情才会用这种封泥——便知事情非同小可。他走到马车旁的青石边,借着晨光当众展开竹简,竹片在手里微微发颤,上面的墨字是墨风惯有的刚劲笔锋,一个个跳入眼帘:韩昭侯拜申不害为相,行“术治”整饬吏治,三个月裁汰冗官两百余人,省下的粮饷尽数充作军资,已练新军三千,屯于宜阳;赵武灵王召公孙龙入邯郸,以“名实之辩”厘清全国田亩权属,把士族隐瞒的荒地重新丈量分配,竟引得代郡、上党的士族主动献粮万石,助其扩充骑兵;最棘手者为魏,魏惠王纳大臣荐言,拜孟子弟子淳于髡为相,在境内行“仁政”——免鳏寡孤独三年赋税,开仓赈济去年受灾的河东百姓,民心大悦;又暗中召回吴起旧部乐羊,以吴起当年练魏武卒之法,重整军备,近日已率五万武卒攻占秦之河西三城,临晋关告急。
“啪”的一声脆响,墨翟攥紧竹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竹片边缘在掌心压出一道红痕。旁边的吴起本靠在车辕上擦拭弩机,见状立刻凑过来看,目光扫过竹简上的字,左额那道从眉骨划到鬓角的箭疤猛地跳了跳,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眼神瞬间沉得像泾水深处的暗礁:“果然来了。列国嘴上说的是‘以学说兴邦’,说到底,还是借学说整饬内政、集中权力,最终目的都是扩军争地——河西三城一丢,秦与魏的边境就像没了门闩的院子,接下来怕是要大乱。”
孟贲刚把“踏雪”牵到溪边饮水,白马正低头舔着清水,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裤脚。闻言他“哐当”一声把马缰绳扔在地上,扛着开山刀就大步流星地过来,粗嗓门震得树上的麻雀“呼啦啦”全飞了,刀身还沾着刚才溪边的水珠:“魏狗敢占咱们秦国的地?简直是活腻了!先生,我这就回乌氏县召集弟兄,连夜赶去河西,砍了那些魏武卒的脑袋,把河西三城夺回来!”
赵虎抱着赵念站在柳氏身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曾在赵军当斥候,跟着队正跑遍了赵、魏、秦三国边境,太清楚列国一旦借学说凝聚国力,接下来必然是刀兵相见——当年赵武灵王就是借“胡服骑射”的变革强兵,才拓地千里,把中山国都给灭了。他伸手按了按腰间的木簪,那是给柳氏雕的,簪头还没来得及打磨光滑,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虑:“墨先生,这可怎么办?咱们乌氏县刚因为吕不韦的事安稳下来,要是列国真打起来,兵荒马乱的,乡亲们的日子岂不是又要回到从前?”
柳氏也跟着紧张,下意识把赵念往怀里搂了搂,孩子被勒得轻轻“嗯”了一声,似懂非懂地揪着她衣襟上绣的小雏菊,小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张婶站在马车旁,手里还攥着块刚烙好的胡饼,芝麻的香气飘在空气里,却没了往日的诱人,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颤:“刚盼着吕不韦倒了能过几天太平日子,怎么转眼就又要打仗……这日子,啥时候才能真正安稳啊?”
墨翟抬手按了按腰间的“非攻”铜令牌,冰凉的铜质贴着掌心,像块沉心石,让他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他把竹简重新卷好,递还给墨松,指腹在锯齿纹封泥上轻轻摩挲,声音沉稳得像崖壁上的岩石:“你立刻快马回咸阳分舵,告诉墨风:第一,传信给墨家总院,详述列国以学说治国引发军备竞赛的情形,尤其强调魏占河西、赵扩骑兵的动向,请求总院速派十名得力弟子,分赴韩、赵、魏、齐、楚五国,查探各国具体兵力部署与盟约动向;第二,让他设法面见廷尉李斯,把河西的军情递上去,提醒咸阳早做防备,别让魏军再往东推进;第三,备好墨家工堂的图纸,若秦军需要防御器械支援,分舵可先调一批连弩、盾车过去,但必须强调——只许用于防守,不许用于主动攻伐。”
“诺!”墨松用力点头,接过竹简揣进怀里,手指按了按确认没掉,翻身上马时差点踩空马镫,稳住身形后又对着墨翟拱了拱手,“先生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说罢一扬马鞭,马蹄扬起一阵尘土,朝着咸阳方向奔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柳树林里,只留下“嗒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众人重新上路,赶车的墨家弟子甩了甩马鞭,马车的“轱辘”声却没了来时的轻快,像压了块千斤石。吴起靠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枚磨得发亮的铜箭镞——这是他当年在魏武卒时用的,箭镞上还留着砍杀的痕迹,望着远处河西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都比别处沉,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硝烟灰。他想起自己早年在魏练魏武卒的日子,那些士兵披三重甲、执长戟、负矢五十,能一日奔百里,曾是列国闻之色变的劲旅,如今竟成了攻秦的利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魏这一手打得精明——用淳于髡的‘仁政’收民心,让百姓愿意当兵、愿意纳粮;再用我当年练武卒的法子强军,等于把儒、法两家的好处都占了。韩的‘术治’专抓吏治,能快速揪出贪官、集中权力,练新军自然顺畅;赵的‘名实之辩’看着是厘清田亩,实则是为了更高效地征粮征兵——你看,各国都在拿学说当‘兵器’,这仗,怕是躲不过了。”
孟贲听得咬牙切齿,手里的开山刀握得“咯咯”响,刀把上的木纹都被他捏得变了形:“管他什么儒啊法啊的!敢来犯秦,我就用这刀跟他们说话!反正谁要是敢碰乌氏县一根手指头,我就剁了他的手!”他转头看向墨翟,眼神里满是期待,像个等着领任务的小兵:“先生,咱们墨家不是有‘非攻’之术吗?那些连弩能射穿三层甲,盾车能挡百支箭,正好用来打魏狗!您就下令吧!”
墨翟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马车,扫过路边田里耕作的农夫——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弯腰插秧,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阳光晒得他们脊背冒汗,像披了层油布,却仍时不时直起身,用袖子擦把汗,望着官道上的马车露出憨厚的笑。他收回目光,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木头:“孟贲,你忘了墨家‘非攻’的本意?咱们的‘非攻’,不是帮着一国打另一国,不是用器械杀人,而是要阻止这场无谓的战乱,守住百姓的安稳。可现在列国各执一端,韩说‘术治’最强,赵说‘名实’最妙,魏说‘仁政’最能兴邦,都觉得自己的学说能强邦,都想靠战争夺地、称霸天下,要止战,比当年我去楚国止楚攻宋,难上十倍。”
说话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五个穿着秦式玄色铠甲的兵卒骑着马奔来,马背上的鞍鞯都磨得发亮,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校尉,头盔上插着根红色的羽翎,见到墨翟等人,立刻勒住马缰绳,马蹄在地上刨着土,高声问:“前方可是墨家墨翟先生?在下秦边军校尉李信,奉河西守将蒙骜将军之命,往咸阳送军情!”
墨翟往前一步,对着校尉拱手:“正是墨翟。李校尉不必多礼,不知你找在下何事?”
李信翻身下马,甲片碰撞发出“咔嚓”的脆响,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封着火漆的文书,递到墨翟面前,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先生,路过此处时,见您腰间的‘非攻’令牌,特意来报——魏武卒昨日午时又攻了临晋关,用的是新练的‘投石机’,把城墙砸开了个丈宽的口子,守将派人往咸阳求援,秦王已命内史腾调兵两万驰援,怕是过不了三日,这泾水岸边就要过兵了。”
赵虎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按住柳氏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带着点颤:“过兵?那咱们乌氏县离泾水这么近,会不会受牵连?要是魏军往东打,或者秦军往西边去,万一扰了百姓……”
李信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甲胄上的汗渍亮晶晶的:“实不相瞒,在下也说不好。魏将乐羊是吴起旧部,用兵极狠,要是他打下临晋关,下一步很可能往东取汾阴,那离乌氏县就只有百十里地了。先生要是回乌氏县,可得提前做些准备,把老弱妇孺安置好,粮食藏起来,免得战火波及百姓。”说完,他又对着墨翟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军情紧急,在下不敢耽搁,先行一步!”
五匹战马扬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车厢里的气氛更沉了,连赵念都察觉出不对,不再揪柳氏的衣襟,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众人。张婶把手里的胡饼塞进布囊,又往里面塞了两包盐巴炒面,低声道:“先生,咱们得快点回乌氏县,把分舵的弟子都叫上,再去各村给乡亲们报信,让大家都聚到一起,要是真打仗,也好有个照应,总比各自在家挨欺负强。”
墨翟点了点头,对赶车的弟子道:“把马鞭挥快点,尽量在天黑前赶到乌氏县分舵,路上别停。”
弟子应了声,猛地甩了甩马鞭,马车“轱辘轱辘”地加速,马蹄踏过官道的声音变得急促,像敲在众人的心坎上。赵念趴在柳氏怀里,小脑袋靠在她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衣领,突然小声问:“娘亲,是不是又要遇到上次那样的坏人了?就是把咱们抓走的那些……”
柳氏摸了摸他的头,指尖轻轻梳理着他额前的碎发,强挤出一抹笑,声音放得很柔:“不是坏人,是咱们要回家里了。等回了乌氏县,娘就带你去摘院里的酸枣,红通通的,可甜了,比咸阳的糖糕还好吃。”
可她心里清楚,这场由学说争鸣引发的战乱,比吕不韦的私怨可怕百倍——吕不韦是一个人的贪,害的是乌氏县一地的百姓;而列国的纷争,是无数个“吕不韦”级别的野心,要卷进去的是天下的百姓,是无数条人命。她抬头望向墨翟的背影,见他始终握着腰间的“非攻”令牌,脊背挺得笔直,像崖壁上的青松,心里又多了几分安稳:有墨家在,有墨先生在,总能找到止战的法子吧?
夕阳西下时,乌氏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的地平线上。往日里这个时辰,巷子里该飘起各家灶火的烟,像层薄纱裹着青石板路,还能闻到胡饼的焦香、小米粥的暖意;可今日远远望去,巷子里却透着几分异样的安静,连狗吠声都没了,只有分舵门口的两盏灯笼早早亮了,橘红色的光在暮色里晃着。分舵的弟子墨石正站在巷口张望,穿着件打了补丁的麻布袍,手里攥着根木棍,见他们的马车过来,立刻撒腿跑过来,脸上的表情又急又凝重,跑到马车旁喘着粗气喊:“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墨翟刚跳下车,脚还没站稳,就抓住他的胳膊问:“别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墨石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语速飞快地说:“东边的赵军已经过了汾水,在离咱们县三十里的阳周扎了营,说是‘借道防魏’,可昨天已经抢了阳周村的两户人家;西边的魏军还在临晋关跟秦军僵持,但派了斥候来咱们县探路,分舵的弟子抓了一个,审出来说魏军要是打下临晋关,就先取乌氏县当粮仓;最麻烦的是,半个时辰前,魏使带着五个随从来了分舵,穿的是紫色锦袍,腰里系着玉带,说奉魏惠王的命令,请您去魏都大梁,帮他们练墨家的连弩,还说只要您答应,就封您当‘上卿’,给您百金、百亩地,要是不答应……”
“不答应怎么样?”孟贲“唰”地抽出开山刀,刀身映着夕阳的红光,像染了血,眼睛瞪得像铜铃。
墨石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点:“他没明说,但话里的意思是,要是您不帮魏国,就别怪他们‘兵临乌氏县’,还说‘墨家要是不识时务,就别怪魏武卒不客气’。”
墨翟闻言,眼神猛地一凛,像被寒风吹过的冰面。他抬头望向天边——夕阳把云层染成了一片血色,像极了战火燃起的颜色,连远处的泾水都被映得发红,像条淌着血的带子。他知道,这场因学说而起的烽烟,已经烧到了乌氏县的门口,烧到了墨家的门口,而他和墨家弟子们,又要踏上新的征程——不是为某一国卖命,不是帮某一方打仗,而是为了守住这巷子里本该飘起的灶火烟,守住百姓手里的锄头与胡饼,守住“非攻”二字里那点不被战火吞噬的、属于天下苍生的希望。
孟贲已经把开山刀举了起来,刀身被夕阳照得刺眼,他对着墨翟道:“先生,别跟他们废话!咱们跟魏狗拼了!分舵里有二十多个弟子,再加上乌氏县的乡亲,凑个百十人没问题,绝不让他们占乌氏县的一寸地!”
墨翟却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弟子与百姓——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农夫,还有握着短剑的年轻弟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却又透着几分信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如崖壁的岩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拼不是办法,只会让更多百姓遭殃。墨石,你立刻带三个弟子,把分舵的大门关上,用木杠顶住,再把工堂里的盾车、连弩都搬到门口加固防御;墨青,你带五个弟子,分头去城东、城西、城南、城北的村子送信,让乡亲们把粮食藏到地窖里,老弱妇孺今晚就集中到分舵来,青壮年愿意来帮忙的,就带把锄头或菜刀过来;吴起,你随我去见魏使,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记住,咱们墨家的连弩、盾车,是用来守护百姓的,绝不能成他们攻伐别国、残害苍生的利器!”
“诺!”弟子们齐声应和,转身就往分舵里跑,脚步声在巷子里响着,透着几分紧迫。
夜色渐浓,乌氏县的巷子里没了往日的灶火烟,只有分舵门口的两盏灯笼亮着,橘红色的光在黑暗里晃着,像大海里的一点星火。远处的马蹄声与隐约的军鼓声从东西两个方向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敲在每个人心头上的鼓点。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乌氏县的上空悄然凝聚,而墨翟站在分舵的台阶上,望着黑暗中渐渐逼近的影子,缓缓握紧了腰间的“非攻”令牌——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关乎乌氏县百姓的性命,关乎墨家“非攻”的本心。身后的分舵里,已传来张婶安抚孩童的轻声细语,柳氏正帮着女眷整理铺在地上的干草,赵虎则带着几个青壮年村民,把工堂里的枣木盾车往门口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先生,魏使就在正厅等着,脸色不太好。”墨石匆匆从里面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根用来顶门的木杠,“他刚才又问了两遍,说您再不去,就‘别怪他不给墨家面子’。”
墨翟点点头,理了理素色麻布袍的下摆,对吴起递了个眼神——吴起立刻会意,左手按在腰间的连环弩上,箭槽里已悄悄装上了一支未绑烟火弹的破甲箭,右手指节叩了叩腰间的铜剑,两人并肩往正厅走。
刚到厅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是魏国贵族常用的沉水香,与分舵里的草木灰味格格不入。厅内点着三盏铜灯,灯光映着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腰间的玉带嵌着翡翠,手里把玩着枚刻着“魏”字的玉符,正是魏使。
“墨翟先生,你可算来了。”魏使缓缓转身,脸上堆着虚伪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倨傲,“本使奉惠王之命,千里迢迢来请先生,先生却让本使等了这么久,未免太不给魏国面子了吧?”
墨翟没接他的话茬,径直走到厅中央的石凳旁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魏使不必绕弯子,你说要请我去大梁练连弩,还许以上卿之位、百金百亩,可我想先问一句——你要墨家的连弩,是用来守土,还是用来攻秦?”
魏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走到墨翟对面坐下,手指敲了敲案几:“先生这话问得有意思。如今秦占着河西之地多年,惠王不过是要拿回本就属于魏国的土地,算不得‘攻’,只能算‘收复’。先生若帮魏国练出连弩,既能让魏国重振雄风,又能保乌氏县不受战火波及,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先生何乐而不为?”
“两全其美?”吴起突然开口,左额的箭疤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刚从咸阳过来,听闻魏武卒攻占河西三城后,屠了临晋关外的两个村落,只因村民不肯献粮——这就是你说的‘两全其美’?用墨家的连弩去屠村、去夺地,去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这就是魏国给墨家的‘面子’?”
魏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拍了下案几,铜灯里的火苗都跳了跳:“吴起,你不过是个弃魏投秦的败将,也配跟本使说话?当年你在魏练武卒,惠王待你不薄,你却叛逃秦国,如今还有脸指责魏国?”
“我叛魏,是因魏武侯听信谗言,猜忌忠良;我投秦,是因秦孝公愿行变法,护百姓安稳。”吴起的手按在剑鞘上,指节发白,“可你魏国现在行的‘仁政’,不过是收民心的幌子,骨子里还是要靠战争称霸——用百姓的信任去养军队,再用军队去屠百姓,这等卑劣行径,也配谈‘学说治国’?”
魏使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猛地站起身,指着墨翟的鼻子道:“好!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本使无情!我实话告诉你,乐羊将军的五万魏武卒,再过三日就会兵临乌氏县——你若答应帮魏国练弩,乌氏县可保;若不答应,等魏武卒破了城,墨家分舵别想留一根木头,乌氏县的百姓,也别想有一个活口!”
这话像块冰,砸在厅内每个人的心上。墨石刚从外面进来送水,手里的铜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溅湿了魏使的锦袍下摆。魏使更怒了,抬脚就想踹墨石,却被吴起一把抓住手腕——吴起的指力极大,捏得魏使“哎哟”一声叫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魏使,你最好放尊重些。”墨翟缓缓站起身,腰间的“非攻”令牌碰撞着发出轻响,眼神冷得像泾水的冰,“墨家虽主张非攻,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要战,墨家便接下——分舵的连弩能射穿你的锦袍,百姓的锄头能敲碎你的玉符,乌氏县的每一寸土地,都不会让你们轻易踏过。至于你说的魏武卒,我劝你回去告诉乐羊,临晋关的秦军已在驰援,赵军也在阳周虎视眈眈,他若敢分兵攻乌氏县,怕是会腹背受敌,偷鸡不成蚀把米。”
魏使被吴起捏得手腕生疼,又听墨翟点破军情,心里顿时慌了——他确实收到密报,赵军在阳周增兵了,秦军的援军也快到临晋关了,攻乌氏县本就是惠王的试探,若真陷在这里,他担不起责任。他强撑着挣脱吴起的手,揉着发红的手腕,放狠话道:“好!墨翟,你给本使等着!三日之后,若你改变主意,就派人去魏营找我;若不改变,就等着魏武卒踏平乌氏县!”说罢,他甩袖就往外走,随从不甘心地瞪了墨翟一眼,赶紧跟上。
看着魏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墨石才松了口气,擦着额角的汗:“先生,这家伙真够横的!要是三日后来真的,咱们能顶住吗?”
吴起走到门口,望着魏使一行人远去的方向,冷笑一声:“他就是虚张声势。魏武卒主力在临晋关被秦军拖着,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来攻乌氏县,不过是想逼咱们就范罢了。”
墨翟却没放松,走到案前拿起魏使落下的玉符——上面的“魏”字刻得张扬,他指尖摩挲着玉符的边缘,沉声道:“虚张声势也得防。墨石,你再带两个弟子,去阳周方向探探赵军的动向,看看他们到底是‘借道防魏’,还是另有图谋;吴起,你去工堂清点连弩和箭支,再教村民们怎么用盾车防御,万一魏使真带人造次,咱们得有还手之力。”
两人刚应下,就见墨青从外面跑进来,身上的麻布袍沾了不少尘土,手里还攥着封揉皱的竹简:“先生!不好了!阳周的赵军刚才派人送来书信,说要‘借乌氏县的粮’,还说要是咱们不借,就‘别怪赵军不客气’——他们跟魏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墨翟接过竹简,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蛮横,说赵军“防魏辛苦”,要乌氏县献出三千石粟米,否则就“引兵入县自取”。他攥紧竹简,指节泛白,心里清楚,乌氏县这趟是真的被夹在风箱里了——西边有魏使威胁,东边有赵军索粮,两边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实则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这群混蛋!”孟贲的粗嗓门从外面传来,他刚帮着村民把最后一批老弱妇孺接到分舵,闻言扛着开山刀就冲进来,“赵军也敢来抢粮?不行,我带几个弟兄去阳周,砍了他们的信使,让他们知道乌氏县不好惹!”
“别冲动!”墨翟喝住他,“现在动手,正好中了他们的计——无论是魏还是赵,都想找个借口攻进乌氏县,咱们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眼神里有了主意,“墨青,你立刻回封信给赵军,就说乌氏县刚遭吕不韦盘剥,百姓无粮可借,但墨家愿出面调解赵、魏矛盾,若赵军肯撤兵,墨家可帮他们与魏军谈判,划分防区,互不侵扰。”
“可赵军要是不答应呢?”墨青皱着眉问。
“不答应,咱们就联合秦军——秦军本就防着魏,若知道赵军也想趁机作乱,定会派兵来援。”墨翟道,“吴起,你再写封信给咸阳分舵的墨风,让他速将赵军索粮的事报给廷尉李斯,请求秦军派兵驻守乌氏县周边,既防魏,也防赵。”
安排完这一切,墨翟走到分舵的院子里。夜色更深了,天上的星星被乌云遮住,只有分舵的灯笼亮着,照在挤满村民的院子里——老人们坐在干草上低声叹气,妇女们抱着孩子轻轻拍哄,青壮年们握着锄头、菜刀,眼神里满是紧张,却没人抱怨。张婶端着刚煮好的小米粥,给孩子们分着,见墨翟出来,走过来递给他一碗:“先生,喝点热粥暖暖身子,不管接下来怎么样,咱们都跟着你。”
墨翟接过粥碗,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望着院子里的百姓,又望向东西两个方向——那里的马蹄声似乎更近了,隐约还能听到士兵的吆喝声。他知道,接下来的三日,会是最艰难的三日,但只要墨家弟子与百姓齐心,守住“非攻”的本心,就一定能熬过这场风暴,让乌氏县的巷子里,重新飘起灶火的烟,重新闻见胡饼的香。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同于魏军的沉重,也不同于赵军的杂乱,倒像是墨家弟子的快马。众人都抬起头,望向巷口的方向——只见一道黑影冲破夜色,快马奔来,到了分舵门口翻身下马,正是去咸阳报信的墨松!
“先生!好消息!”墨松手里攥着封竹简,跑得满脸是汗,声音都带着激动,“咸阳分舵传来的消息,李斯大人已奏明秦王,秦王命内史腾除了驰援临晋关,再分兵一千驻守乌氏县东边的阳周,还说要是赵军敢胡来,就‘依法惩之’!还有,墨家总院也派了十名弟子过来,带着最新的连弩图纸,已经到泾水岸边了,明日一早就到!”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老人们露出了笑容,妇女们松了口气,青壮年们互相击掌。孟贲更是兴奋地举起开山刀,对着夜空喊了一声:“好!这下看魏狗和赵军还敢不敢来!”
墨翟握着竹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他抬头望向天边,乌云似乎散了些,露出一颗明亮的星星,像黑暗里的希望。他知道,这场由学说争鸣引发的烽烟,还没完全散去,乌氏县的危机也没彻底解除,但有了秦军的支援,有了总院弟子的到来,他们手里的“盾牌”,更结实了。
他转身对着众人道:“大家都放宽心,秦军明日就到,总院的弟子也快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咱们一起加固防御,守住咱们的家!”
百姓们齐声应和,院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张婶又煮了一大锅小米粥,分给每个人,温热的粥滑进喉咙,暖得人心头发甜。墨翟站在院子中央,望着这一幕,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非攻”令牌——铜质的令牌在夜里泛着冷光,却让他心里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无论列国的学说怎么争,无论战火怎么烧,只要墨家还在,只要百姓还信,“非攻”的火种就不会灭,乌氏县的灶火烟,就永远不会被战火吞噬。而接下来的路,他会带着弟子们,带着百姓们,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