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神工的暗器是这样子的,先把人叫醒再施展。若说暗器也论品格的话,那么他们的铁珠子必然名列前茅。
铁珠子小如黑豆,滑不溜秋的,往地上一撒,踩上的人不摔一跤都对不起臀部,更何况是在月朦胧鸟朦胧的下半夜?就算周公他老人家亲自中招,也会摔到找不着梦。
男女搭配,陪练不累。所以六个陪练为三男三女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分组睡,而是单独睡。这样偷袭起来就会很麻烦,人手不够,左手捉住鸡,而右手跑了鸭。
故而要先提供叫醒服务。该老宅的结构为六房看厅,所以崔花雨在厅中央学狗吠,汪汪汪,汪汪汪。以假乱真,真的很不是人。
半夜被吠醒,脾气肯定大。应该是人生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所以没经验,陪练们气咻咻地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摔倒。
但他们武功高,临危不惧,想腾空而起,不过来不及了。铁珠子被压爆了。爆出无数小铁刺。密密麻麻的哪里躲得开?
小铁刺钻进肉里面,并迅速找到血管,血管就是泳道,然后争先恐后往心房方向游,跟奥运会一样,谁先到谁拿金牌。蚂蚁上树似的,谁受得了这个?全玩完了。扔火里烧都不懂得疼。
神工说,心地善良的要玩完一天,心地不善良的要玩完三天。这百分百是胡扯,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后来回春说,这些人生死与共,都是玩完两天才一起睁眼,齐刷刷睁眼,齐刷刷一坐而起,齐刷刷展开双拳,齐刷刷高喊一声:“保卫绿洲。”那阵仗感动了灵堂上所有的人。
对于某些人来说,找到暗道入口就像鸡过性生活那样迅捷。此道虽为后路,但不证明就没有障碍,只不过这些东西在某些人眼里就是玩具。三人长驱直入,一帆风顺。
要不怎么说人才改变世界呢?五禽宫通过明争暗夺的人才战争以改变大唐格局的这条路子无疑是正确的,但如果失败,那就要怪安禄山的阶级思想太重,将人才当工具。
地牢里有五个人。救兵突然现身的那阵子,有四个吓得上蹿下跳,到处找亲娘。也难怪,毕竟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工具人,即使恢复神智也需要生活的磨合。有点神经衰弱的意思,不是不正常。
经过崔花雨的耐心引导,他们适才平静下来。也才知道许多欢为了拯救他们而重度虚脱,五劳七伤。
鬼斧神工早已将许多欢扶坐,一人一侧为其注力。崔花雨正面加入。少顷,许多欢汗流浃背,虚气袅袅,但脸色逐渐返常。崔花雨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救人上面,故而忽略了鬼斧神工全程铁泪奔腾。
许多欢清醒过来,叹道:“大鬼小神终究还是守不住誓言。”但露出了女孩子般的笑容。
鬼斧说:“人见人爱许多欢,生生将自己活成了这副模样,还好意思责备我哥俩不信守承诺?”
“大鬼啊,我这模样哪里不好了?”
鬼斧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这不是生气,而是因为过于心疼而产生迁怒自己的奇怪情绪——他一拳重重地砸在地面,地面四分五裂,发出一阵干脆的撕裂声。神工说:
“我哥俩的承诺是什么?”
自问自答:“只要你活得比我们幸福,我们便永远不再见你。”
又说:“但如此简单的条件,你都做不到。许多欢的江湖就是一个笑话,许多欢的爱情更是一个笑话。”
许多欢苦笑:“所以你们不敢幸福,想让我轻而易举地超越?”
“是。我们打铁,每一锤都将自己想要幸福的想法打碎;每一锤都想把小欢遭受的梦魇打碎。”
“小神啊,多少年过去了,你跟女孩子说话,还是一样不懂得婉转。”许多欢掉下了眼泪。泪到嘴角,含笑抿进嘴里,满足得像是甜到了心坎上。在非一般的故人面前,她甜得就像个女孩子。
“在我眼里……在我哥俩眼里,满世界只有欢儿一个女孩子。跟欢儿说话,婉转什么呢?”
“谢谢大鬼小神。知道吗,我好想你们。”
“知道。早就感应到了。鬼斧神工值得欢儿想念。”
又是一串带笑的泪珠滑落,洗去了许多欢满脸苍黄。鬼斧的口气虽然依旧严厉,但内心与神工一样软若豆腐:
“欢儿,你究竟有多爱杨不扬?为其搭上了一整个青春,又为《水天一色》呕心沥血二十载,疏忽了自己的人生不说,也疏忽了儿女的情感。值得吗?你不会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江采萍强吧?”
“你呢?你那么爱我,为了我不敢幸福一辈子而疏忽了一切,值得吗?你不会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杨不扬更爱我吧?如果是,你就会体谅我了。大鬼啊,别再提过去了好不好?”
“回忆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回忆为我们留住了过往岁月的余温。尤其是在过去的过去——杨不扬尚未出现的过去,你是最美的,美过星辰大海,我又怎舍得不提?”
“现在呢,现在不美了吗?”
“不美了,被心拖垮了。但我依然爱你。小神也是。其实他每一锤都是在表达对你的爱,热烈而永久的爱。其实我也是。所以我们打造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份的存在,就像欢儿一样。”
“不管美不美,我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不是因为曾经拥有一代翘楚杨不扬,而是因为从未失去大鬼与小神的庇护。我时时刻刻想念着你们,这种想念比爱情更刻骨,因为它沁人心脾,暖人心扉。咱仨一起闯荡江湖的那些年美过我活过的其他所有日子。”
“还能更美一些——余生,就让咱仨重新活一把吧,为自己而活。你懂我所说的‘自己’吗?”
“先告诉我,你相信造化弄人之说吗?”
鬼斧脱口而出:“不信。”
“为什么?”
“因为造化从来没有拿刀子架在任何人的脖子上。”
许多欢再次落泪。
鬼斧伸出长满铁茧的大手,一颗一颗地接住。再一颗一颗地吸收,像打铁需要水一样。神工说:
“二三十年来,我哥俩几乎不与外人交流,或者是因为打铁打多了的缘故,所以口头表达变得有些生硬,好像年轻时科考,虽然名落孙山,但字字珠玑,掏心掏肺。”
鬼斧应道:“你现在去考绝对能过。当年你就是话太多了,一张卷子,连背面都写满了。考官都读瞎了。”
“别再说了。”许多欢哭着说,“余生,我听大鬼小神的。”
“听我们的就不是为自己而活了。”鬼斧说,“你还是不懂‘自己’。”
“不。我的‘自己’里必须有你们。”
“不。你的‘自己’里必须只有你自己。”
“我需要你们。”
“不。你自己种下的因,就必须承担相应的果。”
许多欢低头沉思。地牢肃静。被秋心阁压变形了的一角时不时地掉落黄沙,时多时少。可能是空气流动缓慢的原因,并未扬起灰尘,就算有,也很快落地,仿佛比心情沉重。神工说:
“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学会自私,方能懂何谓‘自己’。”
“不能让付出成为习惯是吗?”许多欢抬头。
“正是。因为享受你的付出的人也会将之当成一种‘习惯’,他们会觉得你的付出理所当然。所以我们要自私而又勇敢地告诉他们,我不欠谁的。而且这一主张不受任何情感约束,即使是你的上司、同事抑或亲朋好友;又即使是你的父母、爱人与子女。”
鬼斧跟上:“付出需要成本与精力。当你的成本与精力不足的时候,付出就会‘失衡’——因此那些习惯享受你的付出的人便会觉得是你亏欠了他们、你给的不够了,比如杨它。”
许多欢应该来不及思量鬼斧神工的言论是否客观,因为崔花雨的举动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她颤声问:“你干什么呢?”
崔花雨冷不丁出掌,击中她的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