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九龄:笔锋护中枢与边镇暗潮(中)
开元十六年十月末的长安,梧桐叶落了一地金黄,中书省的吏员们却没心思赏景。张九龄那封弹劾王君㚟的奏疏,像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官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却没人敢明着站队——有人觉得张宰相“铁面无私,为国尽忠”,也有人暗戳戳说他“不识时务,自寻麻烦”。
最头疼的要数源乾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案上的两份奏疏唉声叹气:一份是张九龄的弹劾疏,字迹力透纸背,每句话都戳中边镇的要害;另一份是王君㚟的谢恩表,把“陇右大捷”吹得天花乱坠,末尾还附上了十匹“缴获”的良马清单。
“唉,这事儿难办啊。”源乾曜捏着眉心,端起凉茶灌了一大口。他太清楚李隆基的脾气了——这位帝王早年确实听得进谏言,可自从开元十年后,耳根子就越来越软,尤其听不得边镇“出问题”。王君㚟那套“边镇安稳全靠臣,中枢放心享太平”的说辞,正好挠到了陛下的痒处。
正发愁时,门外传来轻叩声,是户部侍郎裴耀卿。他捧着一叠账簿,脸色比源乾曜还难看:“源相,您看看这个。陇右军粮的拨付记录对不上,王君㚟上报‘消耗军粮五千石’,可库房的出库单显示,实际拨了八千石,中间这三千石……怕是被他挪用了。”
源乾曜接过账簿,手指在“八千石”三个字上反复摩挲。三千石粮,够一个营的士兵吃三个月!他想起张九龄奏疏里写的“士兵食不果腹,杂粮粥里掺沙土”,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简直无法无天!这王君㚟不仅虚报战绩,还敢克扣军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裴耀卿叹了口气:“源相,更要命的是,这三千石粮的去向,账面上查不到任何记录。我猜……十有八九是被他拿去买马、送礼了。您忘了?上个月西域马商来长安,一次性卖了二十匹良马,其中十匹进了王君㚟的府邸,另外十匹,听说送到梨园去了。”
“送到梨园?”源乾曜猛地抬头,“你的意思是……陛下知道这事?”
裴耀卿没说话,只是看着源乾曜,眼神里满是无奈。答案不言而喻——那十匹“缴获”的良马,李隆基不仅收了,还摆在梨园殿里当摆件。陛下不是不知道王君㚟的猫腻,只是选择了“装糊涂”。
就在这时,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源相,陛下在梨园设宴,召您和张宰相过去赏乐。”
源乾曜和裴耀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麻烦”二字。这宴席哪是赏乐,分明是“鸿门宴”——陛下摆明了要用丝竹宴饮,堵住他们弹劾王君㚟的嘴。
梨园殿内,檀香袅袅,乐声悠扬。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手里转着一支流云玉笛,见两人进来,笑着指了指身边的空位:“源相、张相来得正好,快坐下听听新谱的《霓裳羽衣》,这可是龟年花了三个月才改好的。”
张九龄没坐下,反而捧着奏疏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要事奏报,关乎陇右安危……”
“哎,先不急。”李隆基摆了摆手,示意乐工继续奏乐,“听完这曲再说,别扰了雅兴。”
笛声婉转,如流水绕山,可张九龄只觉得刺耳。他站在殿中,看着陛下漫不经心的模样,又看了看殿角那匹装饰华丽的良马——正是王君㚟送的“战利品”之一,心里那股劲儿,跟被冰水浇过似的,凉了半截。
一曲终了,李隆基才放下玉笛,慢悠悠地问:“张相要说什么事?可是陇右的军务?”
张九龄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源乾曜抢先一步:“陛下,臣是来替陇右军请粮的。今冬雪大,边镇粮道难行,还请陛下再拨两千石粮米,以解燃眉之急。”
李隆基哦了一声,指尖在榻沿轻轻敲击:“粮米的事,让户部去办就好。王君㚟是个能干的将领,陇右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岔子。”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张九龄,“倒是张相,听说你对王君㚟颇有微词?”
张九龄躬身行礼,语气却毫不退让:“陛下,臣并非对王节度使有微词,只是陇右的军务确有隐忧。王节度使虚报战绩、挪用军粮之事,证据确凿,若不及时处置,恐生哗变,届时吐蕃趁机来犯,陇右危矣!”
“证据确凿?”李隆基挑了挑眉,“张相何来的证据?不会又是听人胡说吧?”
“臣有陇右士兵的联名申诉信,还有军粮账簿为证!”张九龄说着,就要递上奏疏。
“不必看了。”李隆基打断他,语气沉了下来,“王君㚟在陇右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么可能虚报战绩、挪用军粮?张相,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边镇的事,有节度使看着,中枢就不必事事插手了。”
这话像一记耳光,打得张九龄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陛下:“陛下!边镇乃国之屏障,军粮乃兵之命脉,怎容得半点马虎?王君㚟如此行径,分明是视军法如无物,视陛下如无物!”
“放肆!”李隆基猛地坐直身子,“朕看你是老糊涂了!王君㚟是朕亲自提拔的将领,岂容你随意污蔑?这事儿到此为止,你若再提,休怪朕不念旧情!”
殿内的乐工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源乾曜连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张相也是为了大唐安危着想,或许是有些误会……”
“误会?”张九龄梗着脖子,“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何来误会?陛下若是不信,可派御史前往陇右核查,若有半句虚言,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李隆基被他顶得下不来台,脸色铁青:“好!好得很!既然张相如此有把握,那朕就派御史去陇右查查。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查不出什么,张相,你这个宰相,也别当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尴尬。张九龄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赢了“核查”的机会,却输了帝王的信任。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对决,他拿着“证据”,却要跟揣着“偏心”的陛下讲道理,怎么可能赢?
回到中书省,裴耀卿忍不住劝他:“张相,您这又是何必呢?陛下心意已决,就算派御史去,也查不出什么的。王君㚟肯定早就把账做平了。”
张九龄颓然坐下,双手捂住脸:“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能不做啊。”他想起岭南的父老,想起考中进士时的誓言,想起拜相时对陛下的承诺,“我是宰相,守不住中枢的清明,就是失职;看着边镇溃烂而不管,就是渎职。我对得起谁?”
三日后,御史从陇右回来,果然带回了“查无实据”的奏报。王君㚟早就把挪用的军粮账目抹平,那些联名申诉的士兵,也被他以“造谣惑众”的罪名处置了。
李隆基拿着奏报,得意地对张九龄说:“张相,你看,朕就说没什么事吧?以后少听那些风言风语,好好辅佐朕治理天下。”
张九龄看着奏报上的“清白”二字,只觉得荒谬又悲凉。他缓缓跪下,声音沙哑:“陛下……臣……恳请辞去宰相之职。”
满朝哗然。谁也没想到,以刚直著称的张九龄,会在这场博弈中败得如此彻底。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输给了王君㚟,而是输给了那个沉迷丝竹、漠视隐患的帝王,输给了这盛世表象下的腐朽暗流。
辞去宰相的那天,张九龄没有回岭南,而是在长安城外的曲江畔盖了间茅屋。他每日读书、写字、种桂花,仿佛要把自己重新变回那个寒门学子。只是偶尔在深夜,他会拿出那份被驳回的奏疏,在月光下反复摩挲,直到眼泪浸湿了信纸——他守了一辈子的“纲”,终究还是松了,而这松了的“纲”,终有一天会让整个大唐的“目”,都陷入混乱。
开元十六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张九龄在曲江的茅屋前,种了一棵梅树。他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或许只有经历了严寒,才能看清这盛世的真相。可他不知道,这严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