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楼时,郑怀恩的脚肿得如同馒头一般。他坐在榻上,闷头喝着酒,看着铜镜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突然愤怒地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波斯舞姬们吓得纷纷跪地,他却盯着其中一个舞姬的卷发发起呆来,想起安娜希塔头发扫过脸颊时那种舒爽的触感。
可她实在是太傲慢了,他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得到她。 跟班进来报数,说今日利用价格波动“预买绢”又赚了多少,他却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都滚出去,独自对着空酒杯黯然出神。
窗外传来马嘶声,郑怀恩撩开窗帘,看见安娜希塔的马车正经过街角,那个络腮胡商人骑着马跟在后面,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白玉琢,那原本是打算送给她的,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般烫手。
安娜希塔在马车里对着镜子,缓缓卸下金箔,看着自己眼底那一抹冷笑,嘴里蹦出几个字:“郑怀恩,你就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去药材铺。” 她低声吩咐车夫,随手把沾着郑怀恩汗渍的丝帕扔出了车外。
药材铺里,安娜希塔褪去外套,摘下假发,又变回了柳月圆的模样。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沫沾在唇角也顾不上擦拭,对着正在清点药材的李觅扬了扬下巴:“周曜那具腐尸在我眼前晃悠了好些日子,你说他瞪着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在盼着我找出到底是谁把他抛在野外的?” 李觅手里的戥子“当啷”一声掉落在药碾上。
他转过身来,花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你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不吉利?” 柳月圆将茶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水渍顺着木纹缓缓洇开,“齐元礼被塞进土坑的时候,骨头断裂得咯咯作响,他这算不算是不吉利?我阿爷被撞倒,七窍流血的时候,那又算不算是不吉利?”
她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在药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双眼显得愈发锐利:“你以为我乐意穿着胡姬的纱衣,被郑怀恩那头肥猪盯着胸脯看?今天在鞠场,他摸我手腕的时候,指缝里还沾着司农寺值房用来点账册的朱砂,你说,这是不是巧得很?” 李觅从药罐里捻出一枚胖大海,慢悠悠地扔进她的茶盏:“郑怀恩,实在是卑鄙。” “所以才要用安娜希塔这张脸。”
柳月圆的指尖在案几上急促地敲打着,“你没瞧见今天那些波斯商人看我的眼神,他们把我当成了自己人。郑怀恩贪来的那些玉石,十成里有三成要经过他们的手,销往西域。” 李觅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去够墙上的艾草束,却被柳月圆一把按住手腕。
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皮肉里:“你是担心我斗不过他们?” “不是担心你斗不过。” 李觅的声音如同温砂,“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把人命当回事。周曜死前还在给你写信,墨迹都还没干,就被抛尸野外。”
柳月圆的手指轻轻抚过周曜那些模糊的笔迹,突然嗤笑一声:“可他们却把安娜希塔当成宝贝。郑怀恩看我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羊羔,却又怕被尖牙划破喉咙。你没看到他今天在鞠场摔得四脚朝天,爬起来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摸摸腰间的玉佩还在不在,这种人,贪婪早就深入骨髓了。”
她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一枚金箔,对着光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波斯商队明天要运送一批安息茴香过境,郑怀恩肯定会去关卡捞油水。我扮成安娜去送通关文牒,他一定会邀我去他那间摆满赃物的密室,听说他最近得了一颗鸽卵般大小的夜明珠,正愁没地方显摆呢。”
“万万不可!” 李觅突然提高声音,药柜上的瓷瓶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前日漕运使的小妾,就是因为撞见他和丝绸商分赃,被装进酒坛沉了江。你一个女儿家……” “女儿家怎么了?” 柳月圆将金箔重重地拍在案上,“女儿家的帕子里能藏砒霜,发间能插银针。 他不是爱看胡姬跳舞吗?我就跳支《胡笳十八拍》,转圈圈的时候,顺手就掏向他的命根子,逼他交出密室的机关,你以为我在鞠场故意拽散头发靠近他是为了什么?就是想看看他衣裳有没有夹层,好私藏赃物。”
她突然凑近李觅,眼尾飞起的红妆还没卸干净,反倒增添了几分狠厉之色:“你还记得前年被冤死的张御史吗?他女儿现在在教坊司弹琵琶。这世上的冤屈,总得有人把它们串成线才行。”
李觅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光芒,不禁叹了口气:“我实在是钦佩你的勇气,可你就这么莽撞行事,真能找出凶手吗?” “凶手,哼。” 柳月圆将油布包塞进袖袋,“等我从郑怀恩的密室里摸出账本,你就用这药碾,把那些贪赃枉法之人的名字都碾成粉末,拌进狗食里,喂给京兆尹的恶犬,也算是替周曜他们出一口恶气。”
她走到镜前,重新戴上帷帽,纱罗落下的瞬间,李觅瞥见她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借由这层身份,她便能在暗处精心布局,引得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蛇虫鼠蚁”,按捺不住而主动现身,届时,真相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李觅眼中再度浮现担忧之色。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恳切:“假扮乐师这主意,确实巧妙得很,不可谓不奇。只是,咱们的对手都非等闲之辈,皆是些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家伙。你一个小女子,要是独自深陷其中,实在难以与他们抗衡,稍有闪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他对柳月圆深深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