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入世
晨光刺破薄雾，将小院染上清冷的亮色。
赵昭明醒来时，老人已不在屋内。板床边的矮凳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裤，浆洗得干净，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旁边，是那双陪他走过无数泥泖、磨破了又补好的布鞋。鞋底边缘，一点未净的干涸泥痕，犹带着山间的气息。
没有言语，没有告别。一切却已不言而喻。
他沉默地换上衣服，布料粗糙，却异常妥帖。他走到院中，那口大水缸满溢着清澈的井水，水面平静，倒映着逐渐明朗的天空和他此刻的模样——面容沉静，眼神清亮，褪尽了来时的仓皇与绝望，只余下一身被苦难与劳作打磨出的、洗尽铅华的沉凝。
他没有再去劈柴，也没有挑水。只是拿起墙角的扫帚，将小院最后一丝尘埃与木屑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如他初来时所见。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扫帚，走到院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
低矮的老屋，沉默的棋盘，码放整齐的柴堆，盛满清水的大缸，还有屋檐下那堆未完成的木雕…这里的一切，都曾是他濒死时的救赎之地，更是他脱胎换骨的淬炼之所。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迈步走了出去。门轴摩擦的声响，像是某种旧时代的叹息，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巷弄依旧狭窄湿滑，晨起的街坊投来或好奇或淡漠的一瞥，很快又移开。城市的喧嚣声浪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清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步伐沉稳，目光平视前方。掌心的厚茧摩擦着粗糙的裤缝，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提醒着他所经历的一切。那杆无形的“心秤”悄然悬于心中，过滤着周遭的嘈杂，称量着内心的波澜，让他在这突如其来的“入世”冲击下，保持着奇异的平静。人声车鸣如潮水拍岸，而他心如礁石，默然称量着这片曾经淹没他的汪洋。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曾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时，一阵熟悉的、噼啪作响的落子声拽住了他的脚步。
几个老人围坐在石桌旁，正杀得难解难分。粗糙的塑料棋盘，磨损严重的棋子，以及围观者毫不客气的指点与哄笑，充满了市井的鲜活与嘈杂。
赵昭明停下脚步，站在几步之外，安静地看着。
棋局水平不高，漏洞百出，杀伐却激烈直接，充满了最原始的胜负欲。一位老者因为一步漏算被吃了车，捶胸顿足，懊恼得满脸通红；另一位则得意洋洋，捻着棋子敲得桌面梆梆响。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暗自哂笑，或许会忍不住出言指点。
但此刻，他只是静静看着。有点点若木鸡的意思！心中那杆“秤”无声运转，称量着棋局的粗糙，也称量着对弈者最本真的快乐与懊恼。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简陋的棋局，与他那日同老人在晨雾中对弈的“道”境，看似云泥之别，其内核，却同样是对“胜负”、对“智斗”最纯粹的追逐。
无关技艺高低，只为棋而棋。
“喂！后生仔！看啥呢？看得懂不？来来来，帮老王头看看，这棋还有救没？”一个观棋的大爷注意到他，热情又带点挑衅地招呼道。
赵昭明微微一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随意，有等待好戏的戏谑。
他沉默着，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目光落在棋盘上，红方确已岌岌可危，老将暴露，车马被牵，似乎败局已定。
他心中那杆秤微微倾斜，各种可能的续着如水银泻地般自然流淌而过，权衡、比较…并非复杂的计算，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称量”。
“支士，”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平稳，“回马，垫将。”
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一静。
执红的老王头愣了一下，依言而行，笨拙地移动棋子。
对手原本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围观者也都伸长了脖子。几步之后，红方竟真的稳住阵脚，原本一边倒的攻势被悄然化解，棋局重新变得胶着起来。
“嘿！神了！”老王头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抬起头，“后生仔可以啊！你…”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他发现，那个穿着粗布衣服、沉默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离开，背影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石桌旁一地讶异的寂静，和几步之外地上，一枚不知何时从他袋中滑落、沾着尘土的微小吃力筹码。
只留下石桌旁一群老人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赵昭明穿过街道，方才那小小的插曲在他心中并未激起太多涟漪。那杆“秤”称量过，回应过，便已足够。他更像一个刚刚从深山中走出的苦修者，带着一身打磨好的武艺与沉静的心境，重新踏入这万丈红尘，需要重新适应，重新…称量这个世界。
经过一个电器商城时，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在滚动播放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面容严肃：
“…关于前国家象棋大师赵昭明涉嫌学术不端一事，棋协纪律委员会今日再次发布公告，重申调查仍在进行中，呼吁公众理性看待，勿信谣传谣…”
屏幕上快速闪过他曾经比赛的照片，以及林雪晴低头垂泪、林震慷慨陈词的画面。虽然打了码，但那场景他永生难忘。
行人匆匆，偶尔有人抬头瞥一眼屏幕，露出或鄙夷或漠然的神情，旋即又低头赶路。世界依旧运转，他的悲剧，不过是他人眼中转瞬即逝的一则旧闻，或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
赵昭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亦平静地掠过屏幕，如同看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则曾能将他撕碎的新闻，此刻在心秤之上，轻若尘埃，又重若千钧——却不再能撼动他分毫。
心中的那杆秤，稳稳地悬着，称量着这世间的喧嚣与冷漠，称量着那曾经的屈辱与不甘，然后…将它们缓缓沉淀下去。不再有愤怒，不再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棋局，不在那山中静谧的院落，而在这喧嚣浮躁的人世间。他的战场，从来都是人心。
他紧了紧肩头并不存在的行囊，深吸了一口城市混杂着尾气与尘埃的空气，目光投向更远处。
试剑，伊始。长街如弈盘，众生皆为子，而他，已执棋。
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