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试剑
城市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楼间的缝隙,斜斜地打在街角公园的石板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浮动着慵懒的暖意和远处车流的白噪音,几片梧桐树叶打着旋儿,悄然落在石棋桌旁。
赵昭明坐在一张被树荫半遮的石凳上,目光平静地落在不远处一张石制象棋桌上。那里,一场棋局正接近尾声。
执红的老者眉头紧锁,捏着一枚“车”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局面已岌岌可危,老将被黑方双车一马死死困在九宫一角,败象已露。周围几个观棋的老友或摇头叹息,或低声支招,却都回天乏术。
执黑的中年男人嘴角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手指轻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享受着这即将到手的胜利。
“将!没棋了吧?”中年男人终于落下最后一子,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张扬。
红方老者长叹一声,身体向后一靠,满脸颓然,准备投子认负。
“等等。”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惊起一枚将落未落的梧桐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循声望去,落在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围、穿着半旧靛蓝布衣的年轻人身上。他面容沉静,眼神清亮,站在那里,像一株悄然生长的青竹,与周遭退休老人的闲适格格不入。某个一直安静站在人群最外围的、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朝这个方向多看了一眼。
中年男人被打断了兴致,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小伙子,你有高招?”
赵昭明没有回答,只是缓步上前,目光在棋盘上飞快地扫过。心中那杆无形的“秤”瞬间启动,局势的轻重缓急、子力的效率高低、乃至对弈双方的心态气息,如同水流般涌入他的感知,被迅速“称量”、权衡。整个公园的嘈杂仿佛瞬间褪去,他的世界只剩下纵横十九道与那股需要被“调和”的“流”。
“兵七进一。”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指向棋盘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边路兵。
“啥?”红方老者一愣,看了看那枚离主战场十万八千里的边兵,又看了看年轻人,一脸茫然,“这…这有啥用?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瞎捣乱!将都快要死了,还走闲棋?”
周围的观棋者也纷纷摇头,觉得这年轻人是在胡闹。
赵昭明没有理会任何质疑,目光依旧沉静地看着执红的老者:“信我,就走。”
他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平静之下是不容置疑的笃定。老者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咬牙,真的将那枚边兵向前推进了一格。棋子落盘,发出轻微的“嗒”声。
中年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随手走了一步“车”,继续加强对红方老将的围剿,根本没把那步无关痛痒的进兵放在眼里。
“炮八平六。”赵昭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报出第二步。
这一步,依旧看似平淡,甚至像是自堵将门。老者依言而行,手都有些抖了。
中年男人越发得意,攻势更猛。
然而,从第三步开始,赵昭明的语速依旧平稳,每一步却都开始精准地落在棋盘上某些极其微妙、甚至有些违背常理的点位上。他不再只是指挥红方,更像是在…“引导”整个棋局。
他时而“飞相”看似自缚手脚,实则悄然加固了防线最薄弱的一环。
时而“弃马”引得众人惊呼,却恰好堵住了黑方车路最关键的一个衔接点。
时而“平炮”遥控,威胁的并非 立即的将杀,而是黑方阵型中一个极其隐蔽的结构性弱点。
他的每一步,都轻描淡写,仿佛信手拈来,没有惊天动地的杀招,没有疾风骤雨的进攻。却像是一根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又像是精密仪器中的齿轮,悄无声息地缠绕、啮合,一点点地“缰”住对手凌厉的攻势,“引导”着它走向一个连进攻者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向。
中年男人脸上的得意渐渐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都像是撞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力量被吸收,攻势被化解,甚至…被对方借力打力,反过来威胁到自身。他越是想发力猛攻,阵型就变得越是滞涩别扭,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他额角开始渗出细汗,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周围的观棋者早已鸦雀无声,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地看着棋盘。他们看不懂那年轻人的路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棋局的“势”…正在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逆转!那个戴鸭舌帽的身影,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目光更加专注。
当赵昭明轻声说出“车二退三”时,那枚一度被黑方死死盯住的红车,以一个精妙绝伦的回撤,不仅轻松化解了自身的危机,更反过来与另一侧早已蓄势待发的“沉底炮”形成了遥相呼应的绝杀之势!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骇然发现,那枚最初被所有人嗤之以鼻的“兵七进一”,经过十几回合看似无用的长途跋涉,竟已悄然渡河,正好卡在了黑方老将唯一可能的逃生路线上!
一子定乾坤!
那步最初的“闲棋”,才是真正的…伏线千里的杀招!
举重若轻!以曲为直!心秤无影,落子有锋!
中年男人脸色煞白,捏着棋子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他庞大的攻势土崩瓦解,致命的杀招悄然成型。
“将。”赵昭明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死寂。
石桌周围一片死寂。
一枚梧桐叶轻轻飘落棋盘,覆在那枚决定胜负的红兵上。
红方老者猛地吸了一口气,激动得声音发颤:“神…神了!这棋…这棋是怎么下的?!”
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交加,一把拂乱了棋盘,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他狠狠瞪了赵昭明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挤出人群,狼狈离去。
赵昭明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逆转,不过是拂去衣角的一点微尘。他目光扫过棋盘,在那枚被树叶半掩的红兵上停留了一瞬。
他转向那兀自激动不已的老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转身便走。
“小伙子!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下棋?”老者在身后急切地喊道。人群外围,那个戴鸭舌帽的身影迅速低下头,转身消失在树影后。
赵昭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很快融入公园拐角的绿荫之后,仿佛从未出现。
只留下一群老人围着那张石桌,激动不已地讨论着、复盘着刚才那局不可思议的棋。阳光偏移,拉长他们的身影,也拉长了棋局散尽后突如其来的寂静。
“那步进兵…原来是为了…”
“这相飞的…太是地方了!”
“这年轻人…什么来头?”
无人知晓,那悄然现世、试剑锋芒的,正是那位已被棋坛唾弃、声名扫地的…
前棋王。
赵昭明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心中那杆秤依旧平稳,映照着方才每一瞬的抉择与棋局流转的韵律。
他知道,剑已出鞘。
第一声剑鸣,虽轻虽微,却已如石入深潭,其波必远。
试剑新磨,其锋初现。长街人海,皆是试剑之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