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旧痕
夜色如墨,浸染着风城。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融化开来,像虚幻而甜腻的糖画。
赵昭明压低帽檐,鸭舌帽投下的阴影将他脸庞的大半吞没,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如一尾沉入深水的游鱼,无声穿梭于后巷之间,精准避开所有探寻的视线和那些明显冲他而来的脚步。
城市的脉搏杂乱而焦虑,他心中的那杆秤却纹丝不动,清晰过滤着一切:醉汉的呢喃,恋人的低笑,野猫蹿过巷口的窸窣,以及……那若有若无、始终缀在远处的跟踪者。
不止一拨人。
他闪身拐进一条更暗的窄巷,污水的腥气混杂着劣质香料味扑面而来。曾几何时,他绝不会踏足此类地方。如今,阴影却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巷底,一家旅馆亮着“有空房”的猩红灯牌。推门时合页发出刺耳呻吟。前台后的老人猛然惊醒,浑浊的目光像打量一件失物般扫过他。
“住店?”嗓音粗粝如砂纸。
几张皱褶的纸币放在油腻的柜台上。没有身份询问,没有多余对话。一把锈蚀的钥匙被推过来:“三楼尽头。自烧热水。”
房间狭小,弥漫着陈腐霉味与刺鼻消毒水的气息。一床,一桌,一灯。窗帘半掩,窗外是对楼斑驳的墙。
帽檐落桌,发出轻响。
寂静瞬间压了下来。他走到布满水渍的镜前——镜中之人面容瘦削,目光沉静,深处却似藏了两口寒潭,映不出半点波澜。
指尖抚过眉心一道极浅的旧疤。那是某次苦战至深夜,被棋钟划伤所留,媒体曾笑称为“冠军的印记”。
如今冠军桂冠已被剥夺,唯余这道浅痕。
指尖下意识触到内衣下那件“七彩神衣”。它近日愈发不寻常:时而沉寂如冰,时而却在他心潮涌动时传来微弱悸动,仿佛某种沉睡之物正与他重生的意志隐隐共鸣。
他踱至窗边,帘隙中,见街角黑影驻足,点燃的烟头明灭一瞬,目光扫过旅馆招牌,随即缓步离去。
猎犬已循迹而至。
他拉严窗帘,将房间彻底交给黑暗。唯有城市低沉的嗡鸣如潮汐不息。
于黑暗中,他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两件物品。
一是那枚亲手雕刻的黄杨木,环状轮廓紧拥那点深色木芯。指腹抚过刻痕,山中的宁静便如暖流般漾开,将心中那杆秤校准得越发沉稳。
另一件,是张边缘磨损的旧报纸。展开时,微光隐约照亮那幅曾将他钉上耻辱柱的新闻截图——林雪晴垂首啜泣,林震义正辞严,而他手握奖杯,目光锐利却茫然,对即将降临的毁灭一无所知。
没有愤怒,没有悲怆。他只是平静地审视,如医者端详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旧疤。
这污名,这背叛,这将他推落深渊的“铁证”……它们不再是他亟需摆脱的噩梦,而是化作淬炼锋芒最坚硬的磨石。
心中的秤,无声称量着木雕的温润与报纸的冰冷,山间的澄净与都市的杀机,往昔的荣光与今日的污浊。
重量不一,轨迹殊途,却终在那无形秤杆之上,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化作——
火与铁。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呼啸远去,不知奔向这座城的哪一处纷争。
他缓缓折起报纸,与木雕并置床头。
吹熄灯,仰卧于板床。目光沉入天花板方向化不开的浓暗。
呼吸匀长,心跳如钟。
如一柄纳于匣中的古剑,在无人得见的暗处,敛尽光华,涵养锋芒。
静待下一次,出鞘之时。
夜仍漫长。
而猎人与猎物的分野,正在这混沌的夜色里,悄然模糊。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