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不是道听途说的野史,是三年前我在东北铁岭下边的林家村,跟老木匠林满仓蹲在他家炕头,就着一碟腌萝卜、半瓶散装白酒,听他亲口说的。老林今年六十九,左手食指缺了半截——那不是刨木时走神伤的,是二十三年前,他帮人做了两身嫁衣后,自己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用磨得锃亮的刨子刃,硬生生削掉的。当时血溅在槐树根上,渗进去就没再出来,后来那地方长出来的树皮,都是暗紫色的。老林说,只有这样,才能断了那东西的念想。这故事,就叫《阴阳双嫁衣》。
老林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喜木匠”,不是说他爱办喜事儿,是他专做“喜活”——姑娘出嫁用的嫁衣木托、描金妆匣,还有婚床上的“百子千孙”雕花,经他手做出来的,木料实、纹路顺,绣娘在木托上绷红绸,线脚绝不会歪半分。那时候是1998年,秋老虎刚退,霜降的风就带着刀子劲往骨头里钻。老林家的院墙是土坯的,墙头爬着枯萎的牵牛花藤,像一堆绞在一起的灰绳。那天他正在院里刨松木,准备给邻村王家的姑娘打婚床——王家姑娘下个月出嫁,定金都给了,是三张崭新的五十块,老林把钱压在炕席底下,夜里摸一摸,心里就踏实,因为他儿子大林正要考大学,学费还差小一千。
刨子推下去,松木的清香混着土味飘起来,老林正眯着眼看刨花的纹路,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村里常见的胶鞋踩土的“咚咚”声,是软乎乎的,像赤脚踩在棉花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一下下敲在他心口上。他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老太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领口缝着黑布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可那头发看着不对劲——太亮了,像抹了油,又像泡过水,贴在头皮上。老太太的脸白得吓人,是那种没有血色的死白,颧骨有点高,嘴唇却抿得紧紧的,没一点颜色,只有眼仁是黑的,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刨子,像盯着什么猎物。
“是林满仓师傅吧?”老太太开口,声音又细又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丝,刮得人耳朵疼。她说话时没张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想请你做两身嫁衣的木托,还有两个妆匣。”
老林当时手里的刨子就顿了一下——哪有人一次做两身嫁衣的?除非是双胞胎姐妹同天出嫁,可林家村周边十里地,没听说哪家有这样的好事。他想问“是给两个姑娘做的?”,可话到嘴边,看见老太太的手——那双手藏在棉袄袖子里,只露出一点指节,指甲盖又长又尖,缝里还沾着点黑褐色的泥,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那眼神更让他发毛,直愣愣的,不聚焦,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东西。老林把话咽了回去,只点点头:“您要什么样的样式?”
“木料我都带来了。”老太太侧身让开,身后跟着个穿黑褂子的男人。那男人个子很高,头压得低低的,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他肩上扛着两根黑沉沉的木头,木头用粗麻绳捆着,绳结上还挂着几片枯树叶。那木头看着像柏木,可老林做了二十多年木匠,一眼就觉得不对——柏木是硬木,颜色发深褐,可这两根木头是墨黑的,表面泛着一层冷光,凑近了闻,没有柏木的清香味,反而带着点说不出的霉味,像雨季里棺材板受潮的味道。老林皱了皱眉,那男人已经把木头放在院里的墙角,放的时候没敢抬头,放下就往后退,站在老太太身后,像个影子。
“就按镇上最时兴的样子做,红绸面,金线绣凤。”老太太说,声音压得更低,风一吹,像纸片在飘,“一身要按姑娘家的尺寸,另一身……按我家‘阿秀’的尺寸来。”她说“阿秀”两个字时,声音软了一下,可那软劲里裹着冰,听得老林后颈一凉。
老林这才注意到,老太太手里攥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黄纸,边缘有点毛糙,像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他接过来展开,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尺寸,字迹歪歪扭扭的,墨色发灰,像是干了很久。前一个尺寸是正常姑娘的身段:肩宽一尺六,腰围一尺八,身高五尺二。后一个却怪得很——肩宽只有一尺二,腰围九寸,身高不足四尺,怎么看都像是七八岁孩子的尺寸,可哪有七八岁孩子穿嫁衣的?老林刚想问“阿秀是谁”,老太太已经从布包里掏出一沓钱,都是崭新的十块票子,用皮筋捆着,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压得桌面“吱呀”响——那石桌是老林爹传下来的,实心青石,平时放个水桶都不晃,这沓钱却让它响了一声。
“钱先给一半,五十块,做完了再给另一半。”老太太的眼睛盯着那沓钱,像是在看什么宝贝,“地址我写在纸条背面了,下月初十,你把东西送过去。记住,到了门口,别敲门,喊三声‘阿秀,嫁衣到了’,自会有人来接你。还有,做活的时候,晚上十二点以后,别碰那木料,也别跟外人提这活——提了,对你没好处。”
老林的目光落在那沓钱上,五十块,差不多够儿子半个月的生活费了。他把纸条折好揣进兜里,指尖碰到纸条上的字迹,凉得像冰。他没再多问,只点头:“您放心,到时候准给您送过去。”
老太太没再多说,转身就走,那穿黑褂子的男人跟在后面,走的时候还是低着头,脚像没沾地,轻飘飘的。老林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刚才那两个人走过去的地方,土面上没留下一个脚印,像是飘过去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老林天天关着院门做嫁衣木托。白天还好,刨木、打磨、雕花,松木的清香盖过了柏木的霉味,一切都顺顺利利。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十二点过后,怪事就来了。
第一天晚上,他加班到十一点半,准备收拾东西睡觉。刚把刨子放在木案上,就听见院里传来“沙沙”声,像有人用扫帚扫土。他以为是风吹动了院角的竹扫帚,没在意——那扫帚是去年秋天编的,竹枝都干了,风一吹就响。可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推开屋门,愣住了:院里的土被扫得平平整整,连一片落叶、一粒木屑都没有,连墙角那两根柏木底下,都干干净净的。老林记得清清楚楚,昨天他刨下来的松木花堆在案边,没收拾,怎么会不见了?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看见院门口的土坯墙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用指甲划的,划痕的形状很怪,像一朵没开的梅花。
第三天晚上,他做着活,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那气不是热的,是冷的,带着点湿腥味,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草味。他猛回头,院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在那两根柏木上,墨黑色的木头泛着冷森森的光,像两根立着的棺材。他摸了摸脖子,手上沾了点湿冷的东西,凑近了看,是一滴水珠,透明的,没什么味道,可当时根本没下雨,院里也没泼水。他抬头看屋顶,茅草屋顶好好的,没漏缝。那滴水是从哪来的?
第五天晚上,他打磨木托的边缘,磨到一半,磨石忽然“咔”一声裂了。那磨石是他用了十年的青石磨,硬得很,平时磨铁器都没事,怎么会突然裂了?他捡起裂成两半的磨石,看见磨石的裂缝里,卡着一根红丝线——很细,像是绣嫁衣用的线,可他还没找绣娘缝红绸,哪来的红丝线?他把红丝线抽出来,刚想扔,却发现丝线的另一端缠在木托上,顺着丝线摸过去,木托的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秀”字,刻痕很深,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最吓人的是第七天。那天他赶工到十二点多,困得不行,趴在木案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软乎乎的,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带着点撒娇的调子:“林师傅,我的嫁衣,领口能不能再绣朵梅花呀?我喜欢梅花。”他一激灵醒过来,桌上的油灯灭了,只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那半做好的木托上——不知什么时候,木托的领口位置,多了一道浅浅的刻痕,正好是梅花的形状,五片花瓣,清清楚楚,跟院墙上的划痕一模一样。
老林这才想起老太太的话,十二点以后不能碰木料。他再也不敢加班了,每天太阳一落山,就把刨子、凿子收进工具箱,锁好院门,连院都不敢出。可就算这样,怪事还是没停。他夜里总能听见隔壁屋里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穿针引线。可他那间屋早就空了,里面只有一些旧工具,连针线笸箩都在他的屋里。有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拿着手电筒去隔壁屋看——门是锁着的,他明明记得白天锁了。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扫过去,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积满灰尘的旧木案,还有墙角堆着的旧木料。可当他的光扫到木案上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木案上放着一个未完工的绣花绷子,绷着一块红绸,红绸上用金线绣了半只凤凰,凤凰的眼睛是灰色的,像是用墨点的,而绷子旁边,放着一根针,针上穿着红丝线,线的另一端垂在案边,沾着点黑泥。
老林吓得魂都快没了,转身就跑,手电筒掉在地上,光对着屋顶,照得茅草像一张张人脸。他跑回自己屋,锁上门,用抵门杠顶住,浑身发抖——那红绸,是他昨天刚从镇上布店买回来的,放在里屋的柜子里,锁着的!
第二天,他去镇上找绣娘李婶缝红绸。李婶是镇上最好的绣娘,绣的凤凰能看出羽毛的纹路。老林把红绸和木托交给李婶,特意嘱咐:“婶子,这活急,下月初十要,您多费心。”李婶接过红绸,摸了摸,皱了皱眉:“满仓,你这红绸怎么有点潮?摸着手感不对。”老林一愣:“不能啊,我昨天刚买的,放在柜子里,没沾水。”李婶没再说话,只是把红绸铺在绷子上,穿针引线。可刚绣了两针,红线“啪”一声断了。李婶嘀咕:“邪门了,这线是新的,怎么会断?”换了一根线,再绣,又断了。连续断了五根线,李婶的脸也白了,她看着红绸,声音有点发颤:“满仓,这活……我怕是做不了。你看这红绸上,怎么有印子?”老林凑过去看,红绸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婶子,没印子啊。”“有!”李婶指着红绸的领口位置,“你看,这里有个水印,像朵梅花。”老林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李婶却像是见了鬼,把红绸往他手里塞:“你拿走,这活我不接了,给多少钱都不接。”老林没办法,只能拿着红绸回去,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终于到了下月初十。老林提前把两身嫁衣的木托做好,又找了邻村的王绣娘——王绣娘胆子大,不怕这些怪事。王绣娘缝嫁衣的时候,也说红绸有点潮,还总觉得身后有人,可她还是咬着牙缝完了。那两身嫁衣摆在桌上,看着特别扎眼——一身红得鲜亮,阳光底下泛着光;另一身却总觉得有点暗,红绸面像是吸了水,沉甸甸的,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土腥味,连金线绣的凤凰,都像是蒙了一层灰。老林把嫁衣放进两个木匣里,木匣是用普通的松木做的,可装那身暗红衣的木匣,盖上后总自己开一条缝,像是里面有东西在顶。
他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找过去,那地方在村外的山脚下,离林家村有三里地,是一座孤零零的老宅子。院墙很高,是用青砖砌的,砖缝里长着枯草,墙头上刷着的白灰都剥落了,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像一张张咧着的嘴。门口没有门牌号,只有一棵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树枝向两边伸着,像人的胳膊,树枝上挂着几片枯树叶,风一吹,“哗啦”响,像有人在拍手。
老林站在门口,心里发怵,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转身回去,可想起炕席底下的钱,还是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喊了三声:“阿秀,嫁衣到了。”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只有一股冷风吹出来,带着浓郁的土腥味和水草味,呛得老林直咳嗽。“把东西放门口吧。”还是老太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点回音,像是在井里说话。
老林赶紧把装嫁衣的木匣放在门口的石阶上,转身就想走。可刚走两步,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像是嫁衣掉在了地上。接着,那个软乎乎的姑娘声又响了,比之前更近,像是就在他耳边:“林师傅,我的嫁衣……掉了,你能不能帮我捡一下呀?我够不着。”
老林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这些天的怪事,腿都软了。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院门里出来了,冷风吹在他后颈上,带着湿腥味,头发都竖起来了。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全打开了,里面的景象让他浑身汗毛倒竖,连呼吸都忘了——
院里铺着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正屋门口,可那红地毯看着湿漉漉的,踩上去像踩在泥里,抬脚时能听见“咕叽”的声音,鞋底粘着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正屋门口挂着红绸,上面绣着“囍”字,可那“囍”字的颜色不对劲,不是正红,是暗红,像是用红墨水掺了土染的,还在往下滴着暗红色的水,滴在地毯上,晕开一个个小圈。屋里亮着红烛,烛火忽明忽暗,“噼啪”响着,烛泪是暗红色的,顺着烛身往下流,像一条条血痕。
正屋中间摆着两张婚床,一张铺着大红褥子,褥子上绣着“龙凤呈祥”,可褥子看着潮乎乎的,边缘在滴水;另一张却铺着黑布,黑布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有角落里绣着一个小小的“奠”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两张床上,各放着一身嫁衣——正是他做的那两身。亮红色的嫁衣放在红褥子上,暗红色的嫁衣放在黑布上,暗红衣的下摆垂在床沿,滴着水,地上积了一小洼,水洼里映着烛火,却没有任何影子。
床边,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老太太,还是那身灰布棉袄,可这次她脸上带着笑,嘴角咧得很开,露出牙床,牙是黑的,像是沾了墨;另一个是个穿着红嫁衣的姑娘,背对着他,头发很长,垂到腰上,头发是湿的,往下滴水,水珠落在地毯上,发出“滴答”的声音。姑娘的嫁衣也是湿的,领口处绣着一朵梅花,是用红线绣的,可那红线像是活的,在烛光下微微动着。
“林师傅,进来坐吧。”老太太转过身,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她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黑的,“今天是我家阿秀的好日子,你是做嫁衣的人,该喝杯喜酒。”她说着,伸手去拉老林的胳膊,她的手很凉,像冰块,指甲尖划过老林的手腕,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老林这才明白过来——哪有什么两身嫁衣?那另一身暗红色的,根本就是给死人做的!这老太太,是在给她死去的女儿办阴婚!他看着姑娘的背影,忽然想起李婶说的“梅花水印”,想起木托上的梅花刻痕,想起院墙上的划痕——都是阿秀!
他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猛地推开老太太的手,转身就跑。老太太的手被推开时,指甲刮破了他的手腕,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滴在红地毯上,瞬间被地毯吸了进去,没留下一点痕迹。老林跑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姑娘的哭声,软乎乎的,带着委屈:“林师傅,你别走呀,我的嫁衣还没穿好呢……你看,领口的梅花还没绣完……”还有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贴在他耳边:“跑什么呀?阿秀喜欢你做的嫁衣,她跟我说了,要你留下来,陪她一起出嫁……陪她一起住在这里……”
老林拼了命地跑,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东西在追,那东西的脚步声很轻,“滴答、滴答”,像是滴水的声音。他跑过老槐树时,树枝忽然晃了一下,一根细枝扫过他的脸,像是有人用手摸他。他不敢停,一直跑,直到看见林家村的灯火,看见邻居家的狗叫着冲出来,才敢停下来。他瘫在地上,浑身是汗,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血是黑的,像是掺了泥。
第二天,老林发烧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想起老太太还没给另一半工钱,可他怎么也不敢再去那座老宅子了。他让儿子大林去村里打听那座老宅的事,大林回来时,脸色白得像纸。“爹,你说的那座老宅,早就没人住了!”大林的声音发颤,“村里的王大爷说,十年前,那宅子里住着一对母女,女儿叫阿秀,定了亲,出嫁前一天去河边洗衣服,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她娘受不了打击,疯了,把阿秀的尸体捞回来,没下葬,放在老宅的正屋里,自己守着尸体过了半个月,后来有一天,村里人发现老宅的门开着,母女俩都不见了,只看见正屋里放着一张婚床,床上有一身湿乎乎的红嫁衣。有人说,她娘带着阿秀的尸体去河里了,也有人说,她们俩都死在宅子里了,尸体没找到。”
老林这才明白,他那天见的,根本不是活人。阿秀是淹死的,老太太是疯死后的鬼魂,她们找他做嫁衣,是想让他当阿秀的“阴新郎”,陪阿秀一起埋在地下。
可事情还没结束。从那以后,老林总觉得身上不对劲。一到晚上,就觉得有人跟着他,走在路上,总听见身后有“滴答”的脚步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有一串浅浅的水痕,很快就干了。他睡觉时,总觉得有人躺在他身边,身上凉得像冰,还带着土腥味和水草味,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头发落在他脸上,湿乎乎的。有天晚上,他半夜醒来,看见床头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背对着他,头发垂到腰上,正在用红丝线绣梅花,丝线的另一端,缠在他的手腕上,伤口处的血顺着丝线流进绣花绷子,染红了梅花的花瓣。
老林被折磨得快疯了。他找村里的老中医看,老中医说他“撞了邪”,给了他一道符,让他贴在门上。可那符刚贴上,晚上就自己烧了,灰烬里有一根红丝线,缠着一朵梅花。他又找村里的神婆,神婆看完他的手腕,脸色发白:“这是水鬼缠上了,她要你的命当聘礼。想送走她,得用你的血祭,断一根手指,让她知道你的诚意,她才会走。”
那天晚上,老林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磨得锃亮的刨子。月光照在刨子刃上,泛着冷光。他想起儿子大林的学费,想起家里的炕席,想起阿秀软乎乎的哭声。他咬着牙,闭上眼睛,对着自己的左手食指,狠狠削了下去——“噗”的一声,血喷了出来,溅在槐树根上,渗了进去。他疼得大叫,晕了过去。
(停顿五秒,风声渐大,混着隐约的女子啜泣声,还有细针穿线的“沙沙”声,忽然一声轻响,像是线断了)
老林说,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左手的食指缺了半截,伤口被什么东西包扎好了,是用红丝线缠的,缠成了梅花的形状。那天晚上,他梦见阿秀最后一次来找他。梦里,阿秀穿着那身亮红色的嫁衣,站在河边,头发是干的,脸上带着笑,不再是泡肿的样子。她说:“林师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的血,我收到了。这朵梅花,我绣好了,送给你。”她递过来一朵用红丝线绣的梅花,放在老林的手心,“我不缠你了,我要去找我的新郎了——他在下面等我很久了。”说完,阿秀转身走进河里,河水没过她的腰,没过她的胸口,最后不见了。
从那以后,老林再也没梦见过阿秀,也没再听见“滴答”的脚步声。可他左手的食指,却永远缺了半截,伤口处的梅花印记,一辈子都没消。
后来,我问老林,那两身嫁衣最后怎么样了。老林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后来有人去那座老宅,看见正屋里的婚床还在,红嫁衣和黑嫁衣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有一滩水,水干了之后,留下一朵梅花印子。”我又问他,阿秀的新郎是谁。老林想了想,说:“王大爷说,阿秀定亲的男人,在阿秀死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埋在村东的乱葬岗。估计是老太太的鬼魂把他的魂招来了,跟阿秀办了阴婚。”
我还问过老林,那天在老宅里,他有没有看见阿秀的脸。老林摇摇头,眼神里带着后怕:“没敢看。可我听见她说话的时候,觉得她就在我耳边,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水草味,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落在我脖子上……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毛。”
(停顿三秒,风声渐弱,只剩下细针穿线的“沙沙”声,忽然一声轻笑,很软,像姑娘的声音,随后归于寂静)
听众朋友,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老林现在还住在林家村,只是再也不做“喜活”了。他把那两根柏木烧了,灰烬埋在槐树下,后来那地方长出来的草,都是红色的。他说,红嫁衣是给活人穿的,阴嫁衣是给死人穿的,这两种嫁衣混在一起,是会招邪的——尤其是给淹死的姑娘做阴嫁衣,她会把做嫁衣的人,当成自己的新郎。
如果你有一天,在山脚下看见一座孤零零的老宅,门口有棵老槐树,千万不要进去。如果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声音软乎乎的,问你“我的嫁衣好看吗”,你可千万别回头,也别回答——那可能是阿秀,她还在找愿意陪她出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