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是我去年在北方老城区铁北巷听来的。讲故事的人叫老陈,是巷里“陈记理发”的店主,今年六十六岁,左手食指上有道深疤,像条褐色的虫子趴在指节上——那不是剪头发划的,是二十年前,他捡了绺不该捡的女人头发后,自己用剃刀硬生生剜出来的。他说这疤能“压邪”,可每次提起那绺头发,他攥着檀木梳子的手还是会抖,指节泛白,连刮胡刀的不锈钢刀片都能捏得“咯吱”响。这故事,就叫《头发》。
铁北巷是片五十年代的老居民区,两边的红砖楼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墙根爬着青苔,下雨时滑得能摔人。巷子里的路是水泥的,裂了好几道缝,积着雨水,踩上去“啪嗒”响。老陈的理发店就在巷中间,是间搭在楼底的小平房,没有招牌,只在蒙着雾气的玻璃门上用红漆写了“理发 刮脸”四个字——漆皮卷了边,像翘着的干皮,风吹过,玻璃门“吱呀”晃,字就跟着模糊。
店里没多大,也就八平米,墙面是泛黄的白墙,贴满了九十年代的挂历。最上面那张是1998年的,女明星穿着红裙子,笑容褪成了淡粉色,裙摆处被烟烧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的墙灰。正中间摆着两面铜包边的圆镜,镜框磨得发亮,镜面有道细痕,是早年被街坊家的孩子用石子划的,痕里总嵌着几根细头发,不管怎么擦都擦不掉。镜子前是两把黑色铁椅,椅面的人造革裂了缝,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坐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响,像老人咳嗽时漏风的嗓子。
老陈在这儿开了四十年店,从二十多岁的“小陈”,开到头发花白的“老陈”。来理发的都是巷里的老街坊:张大爷每天早上遛完鸟来刮脸,得就着搪瓷缸里的热茶水唠两句“供暖费又涨了,煤球都快买不起了”;李婶每周三来剪头发,坐下来就嘱咐“别太短,要能扎住,不然做饭沾油烟”;还有放学的半大孩子,揣着五块钱来推平头,总爱摸店里那台旧收音机——收音机是老陈父亲传下来的,只能收到一个台,整天放评书,有时会突然串台,冒出一阵女人的笑声,刺啦刺啦的,像被掐住了嗓子。
老陈的手艺是祖传的,剪头发从不用电推子,只用一把银柄剪刀——那剪刀是他父亲年轻时用的,磨得锃亮,剪出来的头发齐整,发梢不毛躁。刮脸更讲究,先用热毛巾敷三分钟,毛巾是粗布的,浸了开水,拧干时冒着白气;再抹上他自己熬的剃须膏,膏里掺了薄荷和甘油,绿莹莹的,闻着凉丝丝的,刮的时候绝不会刮破皮肤。他收费也实在,剪发二十,刮脸十块,这么多年没涨过价,街坊们都说“老陈实在,不坑人”。
只有一个规矩,老陈雷打不动——不剪湿头发,也绝不留头发在店里过夜。每次理完发,他都用竹扫帚把地上的碎发扫进黑布包里,那布包是深蓝色的,边角磨出了毛,上面绣着个“陈”字,是他母亲生前缝的。傍晚关门前,他必须绕到巷尾的垃圾桶倒头发,倒的时候还得念叨两句“头发归位,别缠人”,连一根碎发都不留。有回张大爷刮脸时开玩笑:“老陈,你这是怕头发成精啊?”老陈只笑,手里的剪刀在磨石上“沙沙”磨着,没接话——没人知道,他这规矩是二十年前那场事后才立的,更没人知道,他抽屉里锁着个铁盒,盒里装着半绺黑头发,用红绳系着,摸上去凉得像冰。
去年秋天,铁北巷连下了半个月雨,红砖楼的墙渗着潮气,连空气都黏糊糊的,吸进肺里像灌了水。我那天去巷里拍老建筑,被雨堵在了老陈的店门口。他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抽烟,烟是两块五的“哈德门”,烟蒂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看见我躲雨,他朝店里努了努嘴:“进来吧,避避雨,店里有热水。”
我走进店里,一股薄荷混着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老陈给我倒了杯热水,杯子是粗瓷的,上面有个豁口。我看见他抽屉没关严,露着个铁盒的角,刚想问,他突然叹了口气,把抽屉拉开——铁盒打开时“咔嗒”响,里面是半绺黑头发,长及掌心,黑得发亮,却没一点光泽,像涂了墨的棉线。“这就是二十年前那绺‘惹事的头发’。”他说这话时,雨还在打铁皮棚,“嗒嗒”声盖过了收音机的评书声,店里突然冷了半截。
那是2003年的秋天,也像今年这样,雨下得没完没了。那天傍晚,老陈正收拾东西,竹扫帚刚碰到地上的碎发——是张大爷早上刮脸时掉的胡茬,混着几根灰白的头发,他突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街坊们穿胶鞋踩水的“啪嗒”声,是软乎乎的,像光脚踩在湿棉花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一下下敲在他心口,连呼吸都跟着沉。
他抬头看玻璃门,门外站着个女人。穿一件浅灰色的确良连衣裙,料子很旧,裙摆沾着泥点,还有几处焦黑的小洞——像是被火燎过。女人的头发很长,黑得发亮,垂到腰际,发尾却有点湿,滴着水珠,落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快得像没存在过,连雨水都冲不散。
“师傅,能剪个头发吗?”女人开口,声音很软,像浸了水的棉花,还带着点沙哑,像是嗓子里卡了头发,“就剪短,到肩膀就行,不麻烦。”
老陈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了——他平时六点就关门,这天因为下雨,多等了半小时。他本想拒绝,可看着女人站在雨里,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吓人,没一点血色,嘴唇是淡紫色的,像冻过。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手里的银柄剪刀,像盯着救命的东西。
“进来吧,把门关上,雨大。”老陈把扫帚靠在墙角,指了指靠里的铁椅,“我给你找条干毛巾,先擦擦头发,湿着剪容易断。”
女人没动,只是轻轻摇头,声音还是软软的,却多了点冷意:“不用擦,直接剪就行,我赶时间。”她说着,自己走到铁椅旁坐下,动作有点僵,像提线木偶——膝盖没弯,是直愣愣地“挪”过去的。老陈注意到,她的头发看着湿,却没怎么滴水,贴在脖子上的发丝,像冰凉的绸子,连热气都不沾。
他拿着剪刀走过去,刚要抬手梳头发,突然觉得后颈一凉——不是空调的风(店里根本没空调),是带着雨水潮气的冷,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吹了口气,还带着点说不清的腥味,像铁锈混着烧焦的布。他猛回头,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挂历上的女明星对着他笑,红裙子的褶皱里,好像藏着几根黑头发。再转头,女人正盯着镜子里的他,眼神怪怪的,嘴角好像翘了一下,却没看见牙齿——她的嘴唇抿得很紧,像粘在了一起。
“师傅,剪吧。”女人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剪齐就行,别剪碎,我不喜欢碎发。”
老陈定了定神,拿起檀木梳子梳她的头发。头发很顺,没一点打结,梳齿划过的时候,没发出平时“沙沙”的响,反而静得吓人。更怪的是,头发摸上去凉得刺骨,不像活人的头发——活人的头发摸起来是暖的,带着点头皮的油脂滑,可这头发,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指尖一碰,寒气能顺着指缝钻进骨头里。
他剪得很小心,银柄剪刀下去,头发“咔嚓”一声断了——那声音比平时脆,像剪冰。断落的发丝落在地上,没像平时那样飘一会儿,而是直愣愣地坠下去,贴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像一条条小黑蛇,还在慢慢蠕动。剪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女人的耳朵后面藏着几缕白头发——不是老了的那种灰白,是雪一样的白,发根处还带着焦痕,像是被火燎过,一碰就碎成灰。
“你这头发……”老陈刚想问“是不是烫过”,女人突然转头,脸离他只有半尺远。他这才看清,女人的眼睛是浑浊的,没有眼白,全是黑的,像两口灌满了墨的深潭。她的嘴唇很薄,没一点颜色,嘴角还沾着根刚剪下来的黑头发——那头发在她嘴角慢慢蜷曲起来,像活了一样,钻进她的嘴角里,没了踪影。
“师傅,别说话,好好剪。”女人的声音没变,可眼神里透着冷,像冰锥子,扎得老陈手心发汗,“剪完了,我给你钱。”
老陈不敢再问,赶紧低下头继续剪。手里的剪刀越来越沉,像灌了铅,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他总觉得镜子里有问题——每次看镜子,女人的头发还是长的,垂到腰上,可他手里明明已经攥了一大把剪下来的黑头发;更吓人的是,镜子里的自己,肩膀后面好像站着个人影,穿着浅灰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影子的手正搭在他的肩上,指甲缝里沾着焦灰。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镜子又恢复了正常——女人的头发已经剪到肩膀,地上落了一地黑头发,像铺了层黑毡子,连缝隙都填满了。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放在玻璃台面上,钱是湿的,还带着点土腥味,纸币边缘卷着,像在泥里泡过。
“谢谢师傅。”女人站起来,转身就走,没关门,雨丝飘进来,落在地上的头发上——可那些头发居然没湿,反而慢慢蜷曲起来,顺着门缝往巷口爬,像在追她的背影。
老陈赶紧去关门,刚碰到冰凉的玻璃门把手,就看见女人的背影在巷口消失了——雨这么大,她没打伞,可背影看着一点都没湿,连头发都还是顺顺的,像没沾过雨水。他回头看地上的头发,突然发现,那堆黑头发里,混着一绺雪白的头发,跟女人耳朵后面的一模一样,还带着焦痕,正慢慢往镜子底下钻。
那天晚上,老陈没敢倒头发。他把黑布包塞进柜台最底层的抽屉,还压了块砖头——他总觉得那包头发在动,抽屉里传来“沙沙”声,像头发在蹭木头。回到家,他泡了杯热茶,手还在抖,刚喝一口,就看见杯底沉着根黑头发——很长,不是他的(他是短发),像从店里带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店门,先去看柜台抽屉——黑布包还在,拉链拉得好好的,可里面是空的,连一根碎发都没有。地上的头发也没了,水泥地干干净净的,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他以为是老鼠拖走了,没在意,直到中午张大爷来刮脸,刚坐下就皱眉头:“老陈,你店里咋有股怪味?像……像头发烧糊的味,呛得慌。”
老陈闻了闻,空气里只有薄荷和剃须膏的味,可张大爷说得肯定:“就在你那镜子后面,不信你摸摸墙。”他伸手摸镜子后面的白墙——冰凉的,还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是几缕黑头发,粘在墙皮上,像从墙里长出来的,扯都扯不断,一扯就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混着焦糊味。
从那以后,店里的怪事就没断过。
每天早上开门,镜子上都会多几道新的划痕,像用指甲划的,划痕里嵌着头发丝,黑的白的都有;地上总散落着几缕黑头发,扫进簸箕里,转身就没了,簸箕底留着点焦灰;老陈给顾客剪头发时,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剪短点”,声音软软的,像那个女人的声音,可回头一看,只有挂历上的女明星在笑,裙摆的小洞好像变大了点。
有次李婶来剪头发,刚坐上铁椅就叫起来:“老陈!你这椅子上咋有头发?扎得我腿痒!”老陈赶紧擦椅子,可椅面上干干净净的,只有李婶的裤腿上沾着几根黑头发——不是李婶的,李婶是花白头发,长及膝盖,像刚掉的。李婶吓得没剪就走了,说“你这店邪性”,后来再也没来过。
最吓人的是第七天。那天晚上,老陈关了店,刚锁上门,就听见店里传来“沙沙”声——是梳子梳头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混着雨打铁皮棚的“嗒嗒”声。他心里发毛,可还是忍不住推了推玻璃门——门没锁,像有人特意给他留的。
店里没开灯,只有巷口路灯的光透进来,昏昏黄黄的。他看见那把靠里的铁椅上坐着个人,背对着他,头发很长,黑得发亮,垂到地上,拖在水泥地上,像条黑蛇。正是那个女人。
“师傅,我头发又长了,再帮我剪剪吧。”女人慢慢转头,脸还是白得吓人,眼睛里全是黑的,嘴角沾着根白头发,头发上还缠着点焦灰,“这次剪到齐耳,好不好?我喜欢齐耳的头发。”
老陈吓得魂都飞了,转身就跑,连自行车都忘了推。他跑回家里,躲在被窝里,浑身发抖,听见窗外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梳头发,一直到天亮都没停。第二天早上,他发现枕头上全是黑头发,长及腰际,不是他的,还带着焦糊味——他昨晚明明关了窗。
他不敢再开店,找了巷里的老中医。老中医姓赵,七十多岁,懂点“邪门事”,早年给人看过“撞邪”的病。赵中医听他说完,摸了摸山羊胡,叹了口气:“你这是惹上‘头发鬼’了。那女人八成是横死的,头发里藏着怨气,你留了她的头发,她就把你这儿当‘家’了。”
老陈这才想起,二十年前铁北巷确实出过事——张大爷以前唠过,说有个姓刘的女人,跟丈夫吵架,被丈夫锁在屋里,后来房子着火,女人没跑出来。消防员把烧焦的尸体抬出来时,她的头发还粘在门框上,黑的白的混在一起,烧得卷成了团。那女人,就穿一件浅灰色的确良连衣裙。
“她为啥总来剪头发?”老陈声音发颤。
“执念。”赵中医说,“她死前肯定想剪头发,没剪成,怨气就缠在头发上。你要想送走她,得把她的头发还回去,再用自己的血‘镇’住怨气——她要的不是钱,是个‘交代’。”
老陈回到店里,在镜子后面的墙缝里抠了半天,掏出了一绺黑头发——跟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发根处带着血珠,还缠着点焦黑的布屑,是的确良的料子。他拿着头发,骑着自行车,绕到巷尾那间废弃的煤棚——二十年前,这里就是那个女人被烧死的房子。
煤棚里积着灰,墙角堆着碎砖,还能看见墙上的黑印,是火烧过的痕迹。老陈把头发放在黑印上,划了根火柴——头发烧起来的时候,没发出“噼啪”声,反而传来“沙沙”的响,像女人的哭声。烧到一半,灰烬里突然冒出几根长头发,缠在他的手腕上,越缠越紧,勒得他手腕发红,渗出血珠。
他想起赵中医的话,掏出剃刀——就是给顾客刮脸的那把,磨得锃亮。他对着左手食指,狠狠划了一道,血滴在灰烬上,“滋”的一声,冒了股白烟,手腕上的头发瞬间没了。他疼得大叫,却看见灰烬里慢慢显出个女人的影子,穿着浅灰色连衣裙,头发齐耳,对着他鞠了一躬,然后慢慢散成了灰。
从那以后,店里的怪事就少了。可老陈还是留着那道疤,也还坚持每天倒头发,倒的时候依旧念叨“头发归位,别缠人”。他把那台旧收音机扔了,换了台新的,可新收音机有时还是会串台,冒出一阵“沙沙”的梳头声,转瞬就没了。
我问老陈,后来再见过那个女人吗?他摇摇头,指了指那面铜镜:“没见过人,可每次擦镜子,都能看见镜面上飘着头发,黑的,很长,像她的。有次给个小姑娘剪头发,小姑娘突然说‘爷爷,你身后有个阿姨在梳头’——我回头,啥都没有,可梳子上多了根长头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颤:“前阵子下雨,我关店时看见玻璃门上有个影子,穿浅灰色裙子,头发齐耳,对着我笑。我没敢看,赶紧锁门走了——第二天开门,门上留着五块钱,湿的,带着土腥味,跟二十年前那张一模一样。”
现在,老陈的店还开着。每次有人来剪头发,他都会先问一句:“头发是干的吧?没沾过雨水吧?”要是顾客说刚洗过,或者头发湿着,他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剪。有回我去巷里,看见他在店里烧艾草,烟味很浓,他说:“快到冬天了,潮,烧点艾草能去邪气——也能让她安心点。”
听众朋友,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梳头时,突然发现掉的头发里混着根不属于自己的长头发?或者晚上睡觉,觉得脖子发紧,像有头发缠着,开灯却什么都没有?
要是有,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是有“人”在惦记你的头发,想让你帮她剪一次齐耳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