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砚,去年秋天搬进明湖小区37号楼时,天刚下过一场黏糊糊的雨。楼体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红砖结构,墙皮掉得像得了皮癣,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砖缝,远看像老人干皱皮肤上的皲裂。搬家公司的师傅把纸箱卸在单元门口时,搓着手往楼里瞥了一眼,低声说:“这楼邪性,去年有个姑娘住三楼,没住满一个月就搬走了,说半夜总听见有人敲她窗户。”
我当时只当是师傅随口编的闲话,笑着递了根烟,没接话。直到跟着物业的老邰往楼上走,才觉出不对劲——楼梯扶手摸上去黏腻腻的,像刚沾过什么湿东西,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腥气,不是雨水的味道。走到三楼转角,老邰突然停住脚,指了指斜对门302的门牌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才说:“这户住的苏湄,你少跟她搭话。她家里……不干净。”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302的防盗门是旧的深棕色,门把手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红绳里夹着几根灰白色的毛,看着像兔毛。我刚要问为什么,老邰已经转身往上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袖口扫过楼梯扶手上的墙皮,簌簌掉下来几片,里面竟嵌着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搬进302对门的第一晚,我就被楼里的声音缠上了。这楼的隔音差得离谱,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楼上孩子跑跳的动静,都像在客厅里响着。可到了后半夜,所有声音都会消失,只剩电梯铁栅栏门“哐当”一声关上的闷响,每隔半小时就来一次——但这楼总共只有六层,后半夜哪会有人用电梯?
真正让我睡不着的,是搬进后的第三个晚上。那天我改稿子到凌晨两点,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客厅的窗户,窗缝里钻进来点风,裹着个细细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楼下流浪猫叫,猫叫是尖的,可这声音是软的,像个小女孩在哼歌,调子走得歪歪扭扭,还带着点颤音。
我把电脑音量关了,凑到窗边听。那声音突然清楚了,就贴在窗户外,每个字都飘进耳朵里:“兔子白,白过墙,墙根藏着旧衣裳;衣裳破,露着骨,骨上刻着谁的福……”
我猛地拉开窗帘,楼下的路灯坏了一半,昏黄的光圈里只有落叶在滚,连个人影都没有。可那童谣声没停,反而顺着窗缝往屋里钻,混着指甲刮玻璃的“滋滋”声,像是有谁在外面用指甲抠着窗框。我伸手摸了摸窗户缝,指尖沾到点软乎乎的东西,凑到台灯下一看——是一小撮灰白色的兔毛,毛尖还带着点暗红。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倒垃圾时,正好碰见302的苏湄出门。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兔子布偶,布偶的耳朵缺了一只,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看见我,她的眼神顿了一下,攥布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我想起昨晚的童谣,忍不住问:“苏姐,你昨晚听见小孩唱歌了吗?”
苏湄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布偶“啪嗒”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的动作很快,像是怕我看见布偶肚子上的东西,可我还是瞥见了——布偶肚子上缝着块黑布,黑布上用红笔写着个“棠”字。她站起来时,我发现她的眼睛肿得像桃,眼下的乌青重得像涂了墨,嘴唇上裂着几道血口子,像是整夜没睡。
“你也听见了?”她的声音发颤,说话时盯着我的脚,不敢看我的眼睛,“那是顾晓棠的声音,十年了,她就没走。”
顾晓棠这个名字,我后来在小区的旧论坛里查到了。论坛是2005年建的,现在早就没人用了,页面加载出来时满是弹窗广告。我翻了整整一下午,才在2013年的“邻里互助”板块里找到一篇沉底的帖子,发帖人ID是“棠棠妈妈”。帖子里只有一段话,字打得歪歪扭扭,还错了好几个字:“找我的棠棠,七岁,穿白裙子,抱着兔子布偶,10月17号下午在37号楼丢的,谁看见她了,求你们了。”
帖子下面的回复寥寥无几,大多是“帮顶”“没看见”,只有一个匿名回复,发布时间是2013年10月18号凌晨三点,内容只有一句话:“她不是丢了,是被‘兔子’带走了,在地下室。”
我盯着“地下室”三个字,后背突然发毛。搬进来这么久,我从没见过这楼有地下室的入口。那天下午,我特意绕着单元楼转了三圈,才在后面的杂物间里发现个不起眼的铁门,铁门锈得都快化了,门把手上挂着把大锁,锁孔里塞着枯草,门楣上用红漆写着个“禁”字,红漆掉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个血印。
我去找老邰要钥匙,他正在物业办公室里喝茶,看见我进来,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茶水洒在桌面上,晕开一圈褐色的印子。“你要地下室的钥匙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慌,眼睛往门口瞟,像是怕被谁听见。
“我东西落搬家公司车上了,师傅说可能卸在地下室了。”我编了个瞎话。老邰盯着我看了半天,才从抽屉最里面摸出一串锈钥匙,钥匙链是个兔子形状的,耳朵已经磨平了。他把钥匙递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袖口沾着点灰白色的毛,跟我窗缝里看见的兔毛一模一样。
“进去可以,”他抓着我的手腕,手劲大得捏得我生疼,“别碰最里面那间屋,那是顾晓棠以前的玩具房。还有,看见黑兔子,赶紧跑。”
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直到推开地下室的铁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是要断了,一股潮湿的霉味涌出来,混着点腥气,跟楼梯扶手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地下室里没灯,我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墙面,墙上满是小手印,印子里沾着红颜料,干了之后发黑,看着像血。墙角堆着旧家具,一张破沙发上搭着件白裙子,裙子的领口处有个洞,洞边沾着几根兔毛。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每走一步,楼梯板就“吱呀”响一声,像是有人在下面踩着。走到底时,手机突然闪了一下,屏幕上的时间变成了2013年10月17号,也就是顾晓棠失踪的那天。我吓了一跳,按了按电源键,屏幕又恢复正常了,可手电筒的光却暗了下来,只能照到身前一米远的地方。
最里面的玩具房就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暖光,不像是手机或电灯的光,倒像是蜡烛的光。我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甜腻的味道飘过来,像是水果糖放久了的味道。屋里的墙上贴满了兔子贴纸,有的贴纸被撕坏了,露出后面的字迹,是用红笔写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李娟,第三个是张岚……”一共六个名字,最后一个名字被划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苏”字。
屋子正中间摆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个兔子布偶——跟苏湄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只布偶的两只耳朵都在,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纽扣上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布偶的肚子上缝着块白布,白布上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林砚。
桌子上还放着本硬壳日记,封面是兔子图案,封皮已经磨破了。我翻开日记,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小孩子写的:“2013年9月10号,苏湄姐姐给我缝了兔子布偶,她说要跟我一起玩‘兔子回家’的游戏,游戏要找七个穿白裙子的姐姐,我是第一个。”“2013年10月16号,兔子说,苏湄姐姐要是不来,就要找下一个姐姐补数。”“2013年10月17号,妈妈出门买酱油了,兔子来了,它说我要是不跟它走,就把苏湄姐姐抓走……”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眼泪晕开了,只剩半句话:“兔子的眼睛是黑纽扣做的,它说下一个姐姐的眼睛,也会变成这样……”
“姐姐,你找到我的日记了吗?”
一个软乎乎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看见门后站着个小女孩,穿着白裙子,裙子的领口处有个洞,跟墙角沙发上那件一模一样。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抱着个黑兔子玩偶,兔子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洞里流着红水,滴在地上,晕开一个个小红点。
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铅,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她走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了指甲刮地面的声音,低头一看,她的 bare feet 上沾着泥土,指甲缝里夹着点棉絮——跟布偶里的棉絮一模一样。她抬起头,头发往两边分开,我才看见她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流着的红水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我的鞋上,红水里还混着几根灰白色的兔毛。
“姐姐,你也穿白裙子,”她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划在地上,“你是第七个。”
她举起手里的黑兔子玩偶,往我怀里塞,玩偶的肚子是湿的,沾着点腥气。我想推开,可她的手突然变得冰凉,攥着我的手腕,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手往我胳膊上爬,低头一看——是几根灰白色的兔毛,正往我的皮肤里钻。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苏湄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把菜刀,菜刀上沾着点锈,刀刃上有个小缺口。她看见小女孩,突然哭了,声音嘶哑:“晓棠!别找她!当年是我错了,我不该躲在家里,我不该让你跟兔子走!”
小女孩猛地转头,黑洞洞的眼睛对着苏湄:“苏湄姐姐,你当年为什么不来?兔子说,没按时来的人,要等下一个十年。”
苏湄把菜刀扔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另一个兔子布偶,这只布偶的耳朵全没了,肚子上缝着块黑布,写着“苏湄”两个字。“我一直在等,等了十年,”她把布偶递给小女孩,声音抖得厉害,“现在我跟你走,放了林砚,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布偶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指甲刮玻璃的声音:“晚了,她已经看见我的眼睛了。看见我眼睛的人,都要当兔子。”
她的手突然往我脸上伸来,我感觉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碰到了我的眼皮,低头一看——是两颗黑纽扣,纽扣上沾着黏糊糊的红水。我想躲,可苏湄突然扑过来,抱住了小女孩,对着我喊:“跑!林砚,快跑!别回头!”
我顺着走廊往外跑,身后传来苏湄的惨叫声,还有小女孩的笑声。跑上楼梯的时候,我听见了童谣声,这次是苏湄的声音,混着小女孩的声音,一起唱:“兔子黑,黑过棺,棺里躺着谁的寒;寒到骨,骨成灰,灰里等着下一个归……”
我跑出地下室,关上铁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攥着个东西,摊开一看——是那颗黑纽扣,纽扣上沾着的红水已经干了,变成了暗红色。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苏湄。我去问老邰,他坐在物业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个兔子形状的钥匙链,看见我进来,突然哭了:“她走了,跟顾晓棠一起走的。十年前我帮顾晓棠修过兔子玩具,我看见她被一个黑兔子带走了,可我不敢说……”
我没再搬离37号楼。不是不想搬,是搬不了——我的眼睛开始发痒,每次照镜子,都觉得瞳孔的颜色变深了些。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无意识地缝兔子布偶,布偶的眼睛用的是我衬衫上掉的纽扣。昨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瞳孔已经变成了纯黑色,像两颗黑纽扣,嘴角还挂着点暗红,是我晚上咬嘴唇咬出血的痕迹。
现在我每天晚上都会听见童谣声,不再是顾晓棠或苏湄的声音,而是我自己的声音。有时候我会站在302门口,手里攥着那个兔子布偶,等着下一个穿白裙子的人搬进来。
楼后的杂物间里,那扇铁门又锈死了。有人问我地下室里有什么,我会笑着说:“没什么,就是些旧玩具。”
只是每次说完,我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眼角——那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爬,像兔毛,又像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