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桐搬进那套老小区的一居室时,天刚擦黑。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盏,三楼到四楼的台阶缝里卡着半片发黄的枯叶,她拎着行李箱往上走,轮子碾过枯叶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在空荡的楼梯间撞来撞去,最后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似的,落在三楼那扇掉了漆的防盗门上。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王,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攥着串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看见陈雨桐,先往她身后望了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着,然后才把钥匙递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房子是我儿子张建军以前住的,他搬去新房了,这边就空着。”说这话时,王房东的目光总往卧室方向飘,围裙下摆被她的手攥得皱成一团,手腕上还露着一道新鲜的抓痕,红得刺眼。“里面那床垫是好的,前任租客留下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用着,省得你再买了。”
陈雨桐当时满脑子都是“省房租”,刚毕业的学生,每月工资大半要交房租,能省一笔是一笔。她笑着接过钥匙,指尖碰到房东的手,凉得像冰。推开门时,一股淡淡的味道飘了过来——不是老房子该有的灰尘味,是种闷在棉花里的腥甜,像梅雨季节没晒干的床单,裹着汗和潮气,贴在人皮肤上甩不掉。
卧室不大,靠窗的位置摆着张一米五的床垫,米白色床套洗得发灰,边角磨出的毛边里缠着几根深色长发,不是她的。陈雨桐走过去按了按,床垫软得过分,指尖陷进去时像按在一团湿棉花上,回弹慢得诡异,按下去的地方要过五六秒才能慢慢鼓起来,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像有人在里面吸了口气。她当时只觉得“睡着肯定舒服”,弯腰收拾行李箱时,膝盖不小心撞了下床垫侧面,竟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木头被压弯的声音,可这床垫明明是弹簧的。
第一晚睡得不算安稳。陈雨桐习惯侧睡,半夜翻了个身,突然觉得腰下面硌得慌——不是硬东西,是种软乎乎的硌,像有只手隔着棉絮托了她一下。她猛地睁开眼,伸手摸过去,床垫里平平整整,什么都没有。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像根苍白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指着床垫。她盯着那道光看了会儿,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脚踝突然一凉,像是有什么湿冷的东西蹭了上来,顺着裤脚往上爬。
“谁?”她猛地坐起来,卧室里只有冰箱的嗡鸣声。脚边的床套垂在地板上,边缘沾着点黑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脚踝,心里发毛——窗户明明关得严严实实,连缝都没留,哪来的风?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密。
陈雨桐发现,那股腥甜味总在午夜后变浓。她买了薰衣草香薰,点燃时香味能盖过一会儿,可香薰烧完,腥甜味会更烈,混着点铁锈味,往鼻子里钻。有天早上,她醒来发现自己的睡衣下摆沾着几根黑色长发,不是她的——她留的是齐肩短发,而这头发长及腰,发梢还缠着点灰白色的棉絮,和床垫里的棉絮一模一样。
她开始不敢睡熟。夜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能听到床垫里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里面翻找东西,手指刮着棉絮,一下一下,节奏均匀。有次她壮着胆子,顺着声音的方向按下去,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像按在湿泥上。她赶紧缩回手,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了照,掌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可那黏腻的感觉却留了很久,洗了三次手都没洗掉。
周末时,她把床套拆下来洗。放进洗衣机时,水刚没过床套,水面就浮起一层灰白色的絮状物,像棉絮又像霉斑。她以为是床套太久没洗,没在意,可洗衣机转起来时,她突然听到“咔嗒”一声,像是有东西卡在滚筒里。关掉洗衣机打开门,里面只有床套,可滚筒壁上却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用手一擦,像稀释的血。
“肯定是洗衣机坏了。”她逼着自己这么想,把床套晾在阳台,可太阳晒了一天,床套还是潮的,摸上去黏乎乎的,腥甜味反而更重了。
她实在撑不住,给周明宇打了电话。周明宇是她的大学同学,在派出所做辅警,胆子大,听完她的话,第二天一早就拎着工具箱来了。“你就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他拍了拍陈雨桐的肩膀,走进卧室,弯腰看了看床垫,“我帮你看看,是不是弹簧松了,或者里面进了老鼠。”
陈雨桐站在门口,不敢靠近。周明宇掀开床套,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棉絮表面缠着更多的黑长发,像蜘蛛网似的。“你看,就是头发多了点,哪有什么怪事。”他伸手拍了拍棉絮,手刚按下去,突然“嘶”了一声,赶紧缩回来。“怎么了?”陈雨桐忙问。周明宇皱着眉,摊开手心,上面沾着点黑色的黏液,黏糊糊的,闻起来有股腥气。“不知道,像是……腐烂的东西。”
他蹲下身,看了看床垫侧面的硬纸板,突然指着一个破口:“这里有问题。”陈雨桐凑过去,只见破口里面露出一点白色的东西,不是棉絮,倒像是骨头的一角。周明宇用镊子小心地抠了抠,掏出一小块布料——深灰色的,上面绣着个小小的“琪”字,布料边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发黑发硬。
“李曼琪。”陈雨桐突然想起王房东说的前任租客,“房东说她去年秋天租的房,今年春天搬走的。”周明宇把布料装进证物袋,脸色沉了下来:“这布料不像普通衣服,倒像……睡衣的料子。而且这血渍,看着有些年头了。”
他们去找王房东时,王房东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他们手里的证物袋,手里的菜一下子掉在地上。“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往后退了两步,手腕上的抓痕露了出来,比上次见时更明显,像是被人抓烂了还没好。“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周明宇盯着她的眼睛。王房东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李曼琪……她去年来租房的时候,就不太对劲,总穿着长袖,夏天也穿,问她怎么了,她说怕冷。”
“她搬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周明宇追问。王房东的手攥紧了围裙,指甲掐进布料里:“今年三月……三月初,我去收房租,敲了半天门没人开。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卧室里乱糟糟的,床垫被掀开了一半,地上有血……我当时吓得不行,以为她出事了,可找遍了屋子,都没看到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担责任,就把床垫盖好,用拖把把血擦了,锁了门……后来雨桐要租房,我想着把房子租出去,这事就能过去,就没敢说。”
“你撒谎。”周明宇突然说,“你手腕上的抓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和李曼琪有关?”王房东的脸一下子白了,突然哭了起来:“是……是我儿子!我儿子张建军,去年和李曼琪吵过架,说她欠了他钱不还!三月那天我看到血,就怕是不是我儿子干的,所以才不敢说……”
回到出租屋,周明宇立刻联系了所里的同事,让他们查李曼琪的信息。可查了半天,只找到李曼琪的租房登记——身份证上的照片里,她留着齐腰黑长发,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可登记地址是个空壳小区,联系电话也早就停机了。“她像是故意把自己藏起来了。”周明宇皱着眉,“而且三月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她。”
那天晚上,周明宇没走,在客厅的沙发上搭了张折叠床。陈雨桐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她突然听到床垫里传来声音——不是之前的“沙沙”声,是人的低语,很轻,像贴在耳边说话:“冷……好冷……”
她吓得浑身发抖,赶紧喊周明宇。周明宇冲进卧室,声音停了。“你真听到了?”他打开手机录音,“再听到就喊我。”可直到天亮,都没再听到声音。可陈雨桐知道,那声音没消失——她早上起来时,发现床垫中间有个深深的凹陷,像是有人在上面躺了一夜,凹陷里还沾着几根黑长发,缠在她的枕头上。
第二天,周明宇找了做装修的朋友赵磊来帮忙拆床垫。赵磊带着美工刀和撬棍来,刚进卧室就皱了眉:“这味儿怎么这么重?像死老鼠烂在里面了。”他蹲下身,用美工刀沿着床垫的缝线划下去,“刺啦”一声,棉絮被划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涌了出来,比之前的味道重十倍,陈雨桐和周明宇忍不住捂紧了鼻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赵磊的手顿了顿,继续划开棉絮。先是几根黑长发缠在刀上,接着是黑色的黏液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首,像血在滴。“这啥啊……”赵磊的声音发颤,他用撬棍拨开棉絮,下一秒,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陈雨桐和周明宇凑过去,只见棉絮里面,裹着一堆细小的骨头碎片,白花花的,沾着黑色的黏液,像泡烂的豆腐。碎片中间,有一截指骨,上面套着个银色的戒指,戒指上刻着个“琪”字,戒面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报警……快报警!”周明宇的手在发抖,他掏出手机,按号码时好几次按错。陈雨桐站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想起这半个月来,自己每天都睡在这张裹着骨头的床垫上,想起夜里蹭过脚踝的湿冷触感,想起洗床套时的暗红色水,胃里一阵恶心,扶着墙干呕起来。
警察来的时候,把卧室围上了警戒线。法医穿着白大褂,蹲在床垫旁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骨头碎片,放进证物袋里。“初步判断,这些骨头是人类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到三个月前。”法医站起身,摘下口罩,“指骨上的戒指,应该是死者的随身物品,上面的划痕可能是挣扎时留下的。”
“有没有可能找到完整的尸体?”周明宇问。法医摇了摇头:“床垫里的骨头碎片太少,而且大部分都被腐蚀了,剩下的部分可能还在床垫深处,也可能被转移了。”
警察再次找王房东问话,这一次,她终于说了实话。她说三月那天看到血后,怕儿子张建军出事,就给儿子打了电话。张建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他和李曼琪吵了架,推了她一下,李曼琪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我当时快吓死了,让他赶紧回来处理。”王房东哭着说,“我们把她……把她塞进了床垫里,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了。后来我总觉得床垫里有声音,就不敢再进来,直到雨桐租房……”
张建军很快被抓了。他承认自己和李曼琪因为借钱的事吵架,失手把李曼琪推到墙上撞死,然后和母亲一起把尸体塞进了床垫里。“我以为床垫里没人会发现……”张建军低着头,声音沙哑,“可后来我总做噩梦,梦见她从床垫里爬出来,问我要戒指……”
可警察在床垫里翻找了很久,只找到更多的骨头碎片和那枚戒指,没找到李曼琪的尸体。法医说,可能是尸体在床垫里腐烂后,被老鼠或者其他东西啃食了,只剩下这些碎片。
陈雨桐当天就搬离了那套出租屋,连行李箱都没敢打开,直接拎着去了火车站。她换了个南方的城市,找了份新工作,租了间朝南的房子,买了张新床垫,白色的,崭新的,没有一点味道。
可她还是睡不着。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身下的床垫软得过分,像当初那张。有次她半夜醒来,摸了摸床垫,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低头一看,掌心沾着点黑色的黏液,和当初在出租屋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吓得赶紧开灯,床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可就在这时,她听到阳台传来“哗啦”一声——是她晾在阳台的睡衣掉了。她走过去捡,拿起睡衣时,突然发现衣领上缠着几根黑长发,长及腰,发梢还缠着点灰白色的棉絮。
那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开了一夜的灯。天亮时,她看到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她之前租的那套老小区,三楼又租出去了,租客是个刚毕业的女孩,房东给了她一张米白色的床垫,说“这床垫挺好的,不用换”。
新闻下面有张照片,是那个女孩和王房东的合影。王房东笑着,手腕上的抓痕还没好,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女孩身后的卧室里,那张米白色的床垫靠在墙边,床套上沾着点黑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陈雨桐盯着照片,手指冰凉。她突然想起,那天拆床垫时,赵磊说过一句话:“这床垫的棉絮,怎么像新换过似的?”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冷吗?”
她猛地抬头,看向阳台的窗户。窗外的阳光很好,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有什么湿冷的东西,正顺着她的脚踝,慢慢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