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分针刚跳过“59”,手机震动的触感就从裤兜钻进来,像条冰凉的小蛇。她点开微信,房东的消息扎得眼睛疼:“这个月房租再拖,明天就找搬家公司来。”
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中央空调的出风口还在吹着冷风,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卷边。作为广告公司最底层的执行,她连加了半个月班,客户改了八版的方案终于通过,可上个月的绩效奖金,财务只说“再等等”。桌角的外卖盒凉得发硬,宫保鸡丁里的花生吸了潮气,嚼起来像小石子,她咽下去时,喉咙里堵得慌——母亲的降压药快吃完了,小区门口的药店说断货,得去市区的大药房买,光打车费就要六十块。
十一点零七分,陈瑶锁上办公室的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映着她的影子,瘦得像张被揉过的纸。地铁早就停运,她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走,路灯每隔十米才亮一盏,影子在地上拖得忽长忽短,有时会和树影叠在一起,像有东西从背后攀上来。
走到写字楼西侧的窄巷口时,一阵“沙沙”声缠上了她的脚踝。不是风吹树叶的脆响,是更黏、更软的动静,像有人用湿纸巾在蹭地面。她停下脚步,巷子里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铁锈味,钻进鼻子里。
巷底摆着个旧货摊,摊位后坐着个老人。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是深褐色的,上面布满了褶皱,像泡发的海带。老人的头垂着,陈瑶刚想走,他突然抬了头——眼睛亮得吓人,不是老人该有的浑浊,是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球,透着冷光。
摊位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几个豁口的瓷碗,碗底还沾着干硬的饭粒;一把断了柄的剪刀,刀刃上锈得发黑;最中间摆着盆植物,用掉了瓷的搪瓷盆装着,盆沿还沾着几块暗红色的结痂,像干涸的血。
那植物约莫半人高,枝干是深褐色的,摸上去不像树皮,倒像人的手腕——有点弹性,还带着微弱的温度。叶子却绿得扎眼,绿得发亮,叶脉里像是渗着油,迎着巷口的路灯,能看见叶子背面爬着细细的绒毛。每片叶子下面都挂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夜色里泛着冷光,像沾了水的硬币,又像没睁开的眼睛。
“姑娘,要看看吗?”老人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每说一个个有缘人呢。”
陈瑶的脚像被钉住了。“摇钱树”三个字像钩子,勾着她心里最慌的地方。她蹲下来,指尖刚碰到一片叶子,就觉得一阵冰凉顺着指尖往胳膊里钻,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铁块贴在皮肤上。“这东西……怎么卖?”
老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几颗黄黑的牙,牙缝里还卡着点深绿色的碎末,像树叶渣。“不要钱,有缘就送。”他的手抬起来,陈瑶看见他的指甲盖是灰黑色的,指尖还沾着点湿泥,“但你得记着——它给你什么,你就得还什么。欠了的,总得补回来。”
陈瑶没心思琢磨这话。房租、医药费、信用卡账单……这些事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抱着搪瓷盆往出租屋走,叶子上的圆东西蹭到她的胳膊,凉丝丝的,竟让她觉得踏实。走到小区门口时,她低头看了眼盆里的树,一片叶子轻轻晃了晃,一枚圆东西“嗒”地掉在地上——是枚崭新的五十块钱,边角还带着银行的钢印。
第二天早上,陈瑶是被阳台的“嗒嗒”声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走过去,脚刚碰到冰凉的瓷砖,就踩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三枚五十块的硬币滚在拖鞋边,边缘还沾着点湿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再抬头,那盆摇钱树的叶子正微微晃动,又一枚硬币从叶子下面掉下来,落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格外刺耳。
陈瑶的心脏“咚咚”跳起来。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捡起来,指尖碰到硬币时,还带着点叶子的余温。五枚,二百五十块。不多,但够她买三天的早餐,还能去小区门口的小药店买盒便宜的降压药。
接下来的五天,每天早上阳台都会有硬币。数量越来越多:五枚、十枚、二十枚。陈瑶开始刻意给摇钱树浇水——她不知道这树喜不喜欢水,只是觉得,既然它给了自己钱,总得对它好点。她用矿泉水瓶接了自来水,慢慢往搪瓷盆里倒,水刚碰到泥土,她就看见枝干上的褶皱轻轻动了动,像人在吸气。
她用那些硬币交了房租,还了一半的信用卡账单。周末去市区给母亲买降压药时,还顺便买了件新的针织衫——之前的那件袖口磨破了,开会时总不敢抬胳膊。同事们都说她最近气色好了,连主管都拍着她的肩说:“小陈,这个月的大项目交给你,做好了给你发一万块奖金。”
陈瑶也觉得日子松快了些,直到第七天晚上。
那天她加班到一点,回到家刚打开灯,就闻到一股腥气——不是之前巷子里的淡腥味,是更浓、更冲的味道,像菜市场杀鸡摊的味道,还混着点腐烂的甜气。她走到阳台,刚掀开遮光帘,就看见搪瓷盆里的泥土溢了出来,顺着盆沿往下流,在瓷砖上积成了小小的泥洼,泥洼里还沾着几根细细的黑色绒毛,像人的头发。
摇钱树长高了,比她刚拿到时高了半尺,枝干也粗了些,上面的褶皱更明显了,纹路像人的血管,凸起在深褐色的“皮肤”上。叶子下面挂着的硬币更多了,密密麻麻的,可那些硬币不再是崭新的——有几枚的边缘发乌,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了的血,用指甲刮一下,能刮下来细细的粉末。
陈瑶的后颈冒起了冷汗。她想把那些硬币扫进垃圾桶,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主管说的大项目需要先垫钱买材料,预算要八千块,她手里的钱还差三千。“就再要一次。”她对着摇钱树小声说,声音发颤,“就一次,拿到钱我就把你送走,送回那个巷子里去。”
她伸手去摇树枝,叶子晃得更厉害了,硬币“哗啦啦”地掉下来,落在瓷砖上,溅起了泥点。这次有三十多枚,可那股腥气也更重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呼气,带着湿冷的潮气。陈瑶蹲下来捡硬币,指尖刚碰到一枚沾血的硬币,就觉得手心一阵刺痛——硬币边缘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锋利,划开了一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泥土里。
她猛地缩回手,抬头时,看见那棵树的枝干末端,悄悄长出了一根细细的新芽。新芽是淡粉色的,像婴儿的手指,末端还分了叉,像五个小小的指节,指节上还顶着点灰黑色的东西——像指甲。
王凯是陈瑶的同事,也是去年她被客户骂哭时,唯一递过纸巾的人。
那天午休,王凯把陈瑶拉到茶水间,咖啡机“嗡嗡”地转着,他压低声音问:“你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陈瑶手里的咖啡杯晃了一下,热咖啡洒在虎口上,她却没觉得疼。“怎么了?”
“你上个月还跟我说交不起房租,可这礼拜我看见你买了新笔记本电脑,昨天还听你给你妈打电话,说寄了五千块。”王凯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神里满是担忧,“还有,昨天我加班走得晚,看见你抱着个花盆从电梯里出来,那花盆里的树……叶子绿得有点怪,枝干还像……像人的胳膊。”
陈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从没跟人说过摇钱树的事,王凯怎么会看见?“你看错了吧,”她勉强笑了笑,指尖攥得发白,“我那是买的绿萝,净化空气的,可能光线不好,你看走眼了。”
王凯还想说什么,茶水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主管拿着文件夹走进来,喊他们去开项目会。陈瑶趁机逃了出去,走到会议室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凯还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握着个保温杯,眼神里的担忧变成了疑惑,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恐惧。
那天晚上,陈瑶回到家,刚打开门就觉得不对劲。阳台的腥气飘到了客厅里,连沙发上的抱枕都沾了点味道。她走到阳台,打开手机手电筒,光刚照到摇钱树,她就尖叫起来——
那树又长高了,已经快碰到阳台的顶了。枝干变得更粗,上面的纹路像血管一样凸起,还泛着淡淡的青色,摸上去不再是温热的,而是冰凉的,像尸体的皮肤。叶子下面挂着的硬币堆成了小山,硬币上的血不再是干的,而是湿的,顺着硬币边缘往下滴,在瓷砖上积成小小的血珠,血珠里还泡着几根细细的毛发,黑色的,长约十厘米,像人的头发。
更可怕的是那根新芽——已经长到了半尺长,末端的五个指节分得更清楚了,甚至能看见指甲的形状:灰黑色的,椭圆形,左手食指的指甲上,还有个月牙形的小缺口。
陈瑶的腿软了,她扶着墙才站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个月牙形的缺口,她太熟悉了——王凯左手食指的指甲上就有,去年他帮她搬打印机时,被钉子划到的,留了个永久性的缺口。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摇树的时候,听见的不是风声,是一阵模糊的、像人在哭的声音,很轻,像被捂住了嘴。她还想起,今天早上上班时,王凯没来打卡,工位上空空的,他常穿的那件蓝色外套也没挂在椅背上。
就在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公司的工作群。主管发了条语音,声音里带着慌:“大家注意,王凯今天没来上班,电话没人接,微信也不回。他家人刚才来公司了,说昨晚没回家,已经报警了。要是有人知道他去哪了,赶紧跟我说。”
陈瑶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蹲下来,盯着那些滴着血的硬币,突然发现其中一枚硬币的边缘,卡着点浅灰色的布料纤维——和王凯昨天穿的衬衫颜色一模一样。
“王凯……”她对着摇钱树小声喊,声音发颤,“是你把他……”
话音刚落,那棵树的叶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硬币“哗啦啦”地掉下来,砸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响。枝干上的纹路也跟着动,像血管在跳动,那根像手指的新芽,突然朝着她的方向弯了过来,指尖的指甲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阳台的纱窗破了个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带着巷子里的腥气。陈瑶看见,有几根细细的枝干,正从纱窗的破洞里伸出去,缠绕在旁边的空调外机上,枝干上的绒毛在风里飘着,像黑色的蛛丝。
陈瑶不敢再住在出租屋里了。她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有事,搬到了公司附近的酒店。可不管她走多远,那股腥气总像附在她的衣服上,甩都甩不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听见“沙沙”声,像有人在窗外摇树叶,可酒店的窗户是封死的。
她开始疯狂地查关于“摇钱树”的资料。百度、知乎、甚至是论坛里的迷信帖子,翻了几十页,只找到一条有用的信息:有人说,某些地方的“摇钱树”其实是“养魂树”,需要用活人的精气来喂,给的钱越多,要的“报酬”就越重。
陈瑶越看越怕,她想起那个卖树的老人,想起老人说的“欠了的,总得补回来”。她决定去找老人,把树还给他,哪怕要赔钱也行。
那天下午,她请假去了那条窄巷。旧货摊还在,可摊位后坐着的不是那个老人,而是个中年女人。她穿件黑色的外套,拉链拉到领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盯着地面,像是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请问,之前在这里摆摊的那个老人呢?”陈瑶的声音有点发颤,巷子里的腥气比上次更浓了。
女人抬起头,她的眼睛是红的,像是刚哭过,眼底还带着血丝。“你是来问那棵摇钱树的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寒意,“你是第三个来找他的人。”
“第三个?”陈瑶愣了。
女人从摊位下面拿出一个旧本子,封面是棕色的,已经磨得掉了皮,边角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血。她把本子递给陈瑶,指尖碰到陈瑶的手时,冰凉的。“这是他的日记,他走之前让我交给你。他说,你会来的,会像我和之前那个人一样,来找他。”
陈瑶接过日记,本子很沉,封面上还沾着点泥土。她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墨水还晕开了几处,像眼泪泡过:
“2020年9月15日,阴。我从城郊的旧货市场淘到这棵树,卖树的人说,它能生钱,只要好好养。我试了,真的能生。第一天掉了三枚硬币,够我买两斤排骨。我用那些钱给老伴交了医药费,她的肺癌又严重了,医生说要化疗,得花不少钱。”
“2020年9月28日,雨。树长得快,已经到我腰了。硬币越来越多,每天能掉二十多枚。老伴的化疗费凑够了,可她的头发掉得厉害,连饭都吃不下。昨天我摇树的时候,听见树里有声音,像小孩哭。我没在意,可能是风吹的。”
“2020年10月8日,晴。老伴走了。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枚硬币,硬币上有她的血。我才发现,树的枝干上,长了块像人脸的纹路,眼睛、鼻子都清清楚楚,像老伴的脸。邻居家的孩子不见了,才五岁,昨天还在巷口玩。我摇树的时候,硬币上沾了点黄色的头发,像那孩子的。”
“2020年11月3日,阴。我想把树扔掉,可它长在了我家的地板里,根扎进了水泥地。我的手开始变僵,皮肤变成了深褐色,像树皮。指甲也黑了,指尖还沾着泥。我知道,我要变成它的养料了。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树里有好多声音,有老伴的,有邻居家孩子的,还有别的人。”
“2023年5月12日,阴。今天来了个姑娘,穿件白色的衬衫,眼睛里全是急用钱的样子,跟我当初一样。她的手很凉,像我老伴刚走的时候那样。我把树送给她了,没要她的钱。我跟她说,欠了的总得补回来,可她没听。希望她能早点明白,有些东西,不能要。”
陈瑶的眼泪掉在日记上,把字迹晕开。她想起王凯左手食指的指甲缺口,想起硬币上的布料纤维,想起自己手心里那道还没愈合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淡褐色,像树皮的颜色。
“那个老人……后来怎么样了?”她声音发颤地问,手指攥着日记,指节发白。
女人指了指摊位后面的墙角,那里放着一盆植物,用同样的搪瓷盆装着,枝干是深褐色的,叶子绿得发亮,枝干上有块模糊的纹路,像老人的脸,眼睛亮得吓人。“他变成它了。”女人说,声音很轻,“每一个养过摇钱树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你看,这棵树的叶子下面,挂着枚银色的戒指,是我老伴的——她去年养过这棵树,后来就不见了。”
陈瑶顺着女人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棵树的叶子下面,真的挂着枚银色戒指,戒圈上刻着个“兰”字。她突然想起,女人刚才说“你是第三个来找他的人”——第一个是女人的老伴,第二个是那个老人,第三个是自己。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把树烧掉,把硬币埋在土里,再往土里撒点盐。或许还能保住你的命。要是再晚,你的皮肤会慢慢变成树皮,你的骨头会变成树枝,你会永远困在树里,跟那些人一起,在黑夜里哭。”
陈瑶疯了一样跑回出租屋。她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打火机和一瓶医用酒精,还有一包粗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烧掉那棵树,烧掉它,不能让它再害人。
打开门的瞬间,那股腥气扑面而来,比之前浓了十倍,像走进了屠宰场,还混着腐烂的甜气,呛得她直咳嗽。客厅里的灯不亮了,按了开关也没反应,只有阳台的方向,透着一点微弱的绿光,像鬼火。
她走到阳台,手里的打火机“咔嚓”响了好几下,才打着火。火光里,她看见那棵摇钱树已经长到了阳台外面,枝干顺着纱窗的破洞伸出去,缠绕在旁边的空调外机上,还往楼上爬了半米,枝叶遮住了楼上的窗户。叶子下面挂着的硬币堆成了小山,硬币上的血还在往下滴,把阳台的瓷砖染成了暗红色,血水里泡着更多的毛发,黑色、黄色、棕色的都有,还有几根带着点卷,像女人的头发。
那根像手指的新芽,已经长到了一尺长,末端的五个指节分得更清楚了,指甲上的月牙形缺口清晰可见——是王凯的指甲。更可怕的是,枝干上又长出了几根新芽,有的像小孩的手,有的像女人的手,都朝着阳台的方向伸着,指尖的指甲刮擦着瓷砖,发出“滋滋”的响,像有人在挠门。
“陈瑶……”
一个模糊的声音从树里传出来,是王凯的声音,却又混着别的声音——有小孩的哭腔,有女人的叹息,还有老人的咳嗽,黏腻地缠在她的耳朵里,像有虫子钻进了耳道。
“救我……我在里面……好黑……我的手……动不了……”
陈瑶的眼泪掉下来,她举起酒精瓶,往树枝上倒。酒精碰到树枝上的血,发出“滋滋”的响,那声音像人在疼得吸气。树枝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挣扎,几根新芽朝着她的方向伸过来,指尖的指甲差点划到她的脸。
“对不起,王凯。”她哽咽着说,声音抖得厉害,“对不起,我不该贪那些钱……我不该把你害了……”
她把打火机凑到树枝上,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裹住了树枝,树枝被烧得“噼啪”响,像是人在尖叫,声音尖锐又凄厉,刺破了夜晚的寂静。那股腥气里,又多了一股焦糊味,像是烧头发和烧皮肤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陈瑶眼泪直流。
火越烧越大,照亮了整个阳台。陈瑶看见树干里,隐约有个人的影子,蜷缩在里面,像个胎儿。那影子的左手伸着,食指的指甲上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正朝着她的方向抓着,像是在求救。影子周围,还有别的影子——小小的,像小孩;纤细的,像女人;佝偻的,像老人。
“谢谢你……”那个模糊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变得很轻,像是松了口气,“终于……能出来了……”
火慢慢小了下去,摇钱树变成了一堆黑炭,冒着青烟。那些硬币被烧得变形,粘在炭灰里,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几枚还能辨认出的硬币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
陈瑶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汗,衣服湿透了,贴在背上,冰凉的。她看着那堆黑炭,突然觉得手心一阵痒。她低头一看,手心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愈合的地方,皮肤变成了深褐色,上面还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像树叶背面的绒毛。
她想起那个女人说的话:“每一个养过摇钱树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她站起来,走到那堆黑炭前,伸手去碰。炭灰下面,有个小小的、绿色的东西在动——是一棵新芽,刚从炭灰里长出来,枝干是深褐色的,带着人的皮肤一样的弹性,叶子绿得发亮,叶脉里渗着油。每片叶子下面,都挂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在火光的余温中泛着冷光,像沾了水的硬币。
陈瑶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球。她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几颗白牙,牙齿缝里还沾着点深绿色的碎末,像树叶渣。
“没关系。”她对着那棵新芽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嘶啦”的杂音,像砂纸磨木头,“这次,我会好好养你的。会给你浇水,给你……找更多的养料。”
窗外的霓虹灯把玻璃映得发红,像血光。阳台的纱窗破洞里,有风吹进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那棵新芽的叶子下面,一枚硬币“嗒”地掉在炭灰里,发出清脆的响。硬币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血,还卡着一根细细的黑色绒毛——像陈瑶的头发。